关于桑葚儿的男朋友赵阳，孙淑香还没和方城结婚以前就知道。那时候公社经常搞文艺汇演，每次汇演，都有知青赵阳和桑葚儿的节目，经常是俩人的二重唱，什么《毛主席派人来》、《逛新城》、《红太阳照边疆》等等。很多革命歌曲都是由于他俩，才唱遍全公社。给孙淑香印象最深最难忘的是俩人那次表演的芭蕾舞《白毛女》，虽说只是普通的红袄绿裤，可是穿在桑葚儿身上，那叫一个靓呀！全公社的年轻人，眼都看直了。双人舞那段，当高大魁梧英俊的赵阳托举起纤细小巧的桑葚儿时，尽管她的假头套掉下来了，但是全场仍然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大家羡慕极了这对金童玉女，小伙子和姑娘们私下都这样说，男的要是娶了桑葚儿，女的要是嫁了赵阳，此生再无他求。可不久以后，桑葚儿却嫁给了孙淑香的高中同学金凤鸣。金凤鸣模样还将就，就是身高太矮了，当地人的话——还没三块豆腐摞起来高呢！别说唱歌不会，连说话都费劲，三脚都踢不出个屁来。有一回公社开民兵连长会，孙淑香和金凤鸣挨着坐，孙淑香就问老同学，人家桑葚儿天仙般的可人儿，咋就嫁给你了？是不是你依仗自个儿老子是支书，强迫人家桑葚儿的？木讷的金凤鸣摇头：“我不知道，是桑葚儿托我三婶儿找的我。”这就让孙淑香纳了闷，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痴心妄想，永远不可能。这怎么还有天鹅求着癞蛤蟆吃自己的肉呢？两人结婚不久，便被双双招工进城。大伙儿估摸着桑葚儿嫁金凤鸣也许就为这个吧？年代久了，大伙儿也就把这茬忘了。今儿个一听桑葚儿和金凤鸣离婚立马就和赵阳结婚，又勾起孙淑香对当年这件事的纳闷儿。
　　 “老同学老亲家呀，这都三十多年了，桑葚儿就没提过当年为什么要和你结婚？早知今日，为何当初不嫁给赵阳呢？”
　　 “那是他们的事，我哪儿知道？你今儿来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我就送客了。烦着呢，顾不得和你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别，别，老同学我今天来找你有大事。”孙淑香就把自己准备出钱治理圣女河污染的事和金凤鸣讲了，让金凤鸣捐钱的事却没好意思说。老实人被结婚三十多年的媳妇蹬了，她再提让人家出钱治污的事，也未免太残酷了吧？
　　 “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跟我念叨过圣女河被污染的事，我这个人窝囊，心里干着急没办法。既然你出头了，咱们就一块儿治理圣女河。”孙淑香哪儿想到不爱言语，又遇上人生倒霉事的金凤鸣竟主动提出和她一块儿治理圣女河，心里非常感动。她不知道，金凤鸣下面还有更让她感动的事呢！
　　 “我家老房子的拆迁款大概再有两天就下来了，二百三十万，全部用来治河。”金凤鸣说，又咬咬牙，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我马上去给桑葚儿打电话，让他们两口子也参加治理圣女河。赵阳现在是知名作家，说话有号召力，让他写文章发号召，把知青和社会力量能动员的都动员起来一起治河。”
　　 “那合适吗，你们俩刚离婚，他们俩刚结婚？万一要是他们不愿意参加还奚落你一顿，多难堪呀！”
　　 “有什么不合适？治理圣女河是大事，跟这事比离婚结婚是个人小事。我相信桑葚儿和赵阳都不会不参加。他们也在圣女河游过泳，抓过鱼。能眼看着圣女河被污染不管？淑香你放心，一会儿我就给他们打电话。”
　　 孙淑香忽然觉得老同学分外高大，她要看金凤鸣得仰头。从初中到高中与金凤鸣同学六年，在孙淑香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木讷瘦小无啥大用的男人。她今天才认识了金凤鸣，她的老同学，老亲家。他的胸怀是如此之广大，为了圣女河，她可以去找背叛自己的妻子，可以去找夺去妻子的赵阳。这才是真男人，大男人啊！
　　 三
　　 这些天的赵阳和桑葚儿，正沉浸在蜜月之中，几乎一天到晚都粘在卧室里亲热。
　　 那天桑葚儿在公园里和郭瘸子对唱完情歌之后，就一个人跑进公园后头一座土山上的树林里。为了金凤鸣那个老不死的爹，这几年她和丈夫一直别扭着。金凤鸣惦着把他瘫痪在床的爹从敬老院接回家中伺候，桑葚儿坚决不答应，说只要你接回来，我趁你不在家就打他骂他毒死他，闹得你鸡犬不宁，家破人亡。桑葚儿的威胁，让金凤鸣不敢接老爹回来。为了这事，两口子之间总像隔着什么，隔三差五地就吵上一架。头些日子，金凤鸣的老爹死了，两人又在如何为老人办丧事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金凤鸣主张在村子的老宅里大办一场，隆重地将老人安葬。桑葚儿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你一多半的工资都花在他身上，搞得家里经济紧紧张张。你看看周围的邻居们，谁家不置备几套房产，咱亲家孙淑香家三套呢！就咱家，屁股大点儿的一套房子都住二三十年了！跟着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金凤鸣说当初我可没求着你嫁给我……俩人越吵越凶，差点儿动起手。坐在土山上密密小树林里，桑葚儿越想越委屈，竟捂着脸呜呜哭出声。人说红颜薄命，这句话就应在了桑葚儿身上。自幼丧父丧母，抚养她长大的奶奶又在她下乡插队期间死了。有了赵阳，以为生活从此向她露出了笑脸，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他只好无奈舍去心上人，嫁给了金凤鸣。三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从一个如花少女变成了全老徐娘，有哪一天心里忘记过赵阳？赵阳和方城长得特别像，她常常无意识地把方城当成赵阳。明白过来时，心中空留一腔遗恨。其实，方城即便真的是赵阳，她又怎的奈何？人家方城是孙淑香的丈夫，是那胖如肥猪般的亲家母的丈夫！是她女儿的公公！是她的亲家公！一点儿假都不带掺的！为此，她嫉妒孙淑香，恨孙淑香。好像她就是夺走她心上人的情敌。虽然她们除了是人的儿女亲家，还是狗的儿女亲家。虽然她们几乎每天在小区的遛狗的狗点里，边遛狗边亲亲热热聊天。但这又怎么能浇灭她心中的妒火？反而和孙淑香越亲热，心头的妒火烧得越旺。终于让她逮住了机会，那天去文化馆找方城辅导唱歌的时候，见舞蹈老师梅天舒鬓发散乱地从方城的办公室里出来，她就添油加醋地在孙淑香面前造了那个谣，撺掇孙淑香大闹文化馆。方城和孙淑香离了婚，她的目的达到。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桑葚儿清楚地记得他们离婚的第二天，自己又去找方城辅导歌曲，方城冷冷地说你去找女老师辅导吧，我刚离婚，和女人在一起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了，又该造谣了。这不是在影射她吗？得，以后和方城学唱歌的机会也没了。
　　 小树林里有响动，桑葚儿赶紧压住声，掏出手绢悄悄擦干脸上的泪。这个公园里桑葚儿的歌迷太多了，谁见着她都当面夸一句“桑老师您唱得太好了”。不少认识她也认识金凤鸣的歌迷们，私下里常说“桑老师和她丈夫太不般配”的话，要是被他们撞见桑葚儿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不定会编出什么花边新闻呢！响动停住了，桑葚儿感到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骇得她“噌”地站起来，准备赶快离开——这小树林里曾发生过强奸案，她可不想当受害人。
　　 “桑葚儿！”面前的人忽然叫一声她的名字。
　　 “赵阳！”桑葚儿看都没看，想都没想，就本能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而且，刚刚止住的泪水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哗哗涌了出来。
　　 “你受苦了！”那人说，张开双臂，一下子将桑葚儿紧紧搂进怀里。
　　 许久，桑葚儿才挣扎着离开赵阳的怀抱。毕竟在自己家门口，毕竟她是公园里的公众人物，她怕被熟人撞见。桑葚儿打量着赵阳，发现他除了多几分的成熟，岁月几乎在他身上没留什么痕迹。身材依然修长挺拔，深棕色镜框后边的那双眼睛，仍然那样多情火热。“你怎么会在这里？”桑葚儿问。她听金凤鸣说过，赵阳北大毕业以后出版了很多书，成了全国有名的大作家，回过好几回圣女河村哩！
　　 “我来这个公园里很多次了，就是为了能碰到你。苍天不负有心人，今天终于被我撞见了。说说吧，你现在的情况？”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最底层的小老百姓而已，每天操心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像你大作家，一本一本出书，又有美轮美奂的妻子和情人左拥又抱的。”桑葚儿故意往赵阳的妻子身上扯，本意是想试探他目前的婚姻状况。也是出于情人间的嫉妒，说出的话酸味很重。
　　 “好你个桑葚儿，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个嘴尖脖弯的小丫头!告诉你吧，你说的妻子情人本人都没有，我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
　　 “啊？”赵阳的回答大大出乎桑葚儿的意外，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盯着赵阳，“你说谎吧？怎么可能呢！”
　　 “离了，两任都离了！总是有一个人在我的心里作怪，今生今世不找到她，不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死不瞑目。”赵阳忽然再次将桑葚儿搂进怀里，嘴狠狠地压在桑葚儿嘴上，“小妖精，终于让我抓到了你！”许久，两人才分开，“一会儿我就去你家找金凤鸣，告诉他，我赵阳今朝要横刀夺爱！无论如何要把我的桑葚儿重新夺回来！”
　　 “不是重新，桑葚儿的心里就永远没离开过你！”桑葚儿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那张依然光洁的脸上流下滴落地上，“我从来没爱过他，和他结婚是为了你。”
　　 有一回，集体户里轮着桑葚儿在家做饭。大夏天的，她打算给大伙儿做鸡蛋炸酱过水面。因为一大早去井台挑水的时候，金凤鸣的三婶儿给她摘了一掐子黄瓜，说自家院子里种的，让知青们尝尝。别瞧金凤鸣三婶儿是大队书记金广山的亲兄弟媳妇，自个儿也是妇女队长，一点儿也不仗势欺人，尤其护着知青。总说这群孩子的爸妈都不在跟前，怪可怜见的，欺负他们有罪。要是见着有谁欺负知青了，这位三十多岁的妇女队长，就算白脑子打出红脑子来，也非得让欺负知青的人向知青们认错赔礼道歉不可。有一回金凤鸣和几个小伙子光屁股在圣女河里洗澡，被来洗衣裳的桑葚儿和几个女知青撞上了，姑娘们吓得扔下洗衣盆就跑。这事不知怎么被金凤鸣的三婶儿知道了，硬是让自家的侄子带头向女知青道歉，并且给知青们拔了一大垛青草（晒干可以卖钱）才算了事。知青们对金凤鸣的三婶儿也好，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和三婶儿讲，经常辅导三婶儿的上小学儿子功课，哪个人回北京探家，都忘不了给三婶儿带些城里的东西。
　　 桑葚儿挑完水以后，把三婶儿给的黄瓜洗干净，又逐个把黄瓜脑袋切下来——整十三条，三婶儿是按着人头给的。每人一个黄瓜脑袋咬着吃，下半截没瓜脑袋的不好吃，但是籽儿少，切丝腌菜正合适。她把案板放到水缸上，先将下半截瓜切成薄片，然后再把薄片斜着摞在一起摆好，再切成细细的丝。切几刀，她就拿到盘子上码好。看着盘子里摆放整齐湛清碧绿如艺术品似的黄瓜丝，桑葚儿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甚至有种成就感。论做饭的水平，桑葚儿在知青里第一，他做出的饭炒出的菜又好看又好吃。跟下地干活相比，留在家里做饭是个轻省的活儿，可是男知青们情愿下地干又脏又累的活，也愿意把做饭的活留给桑葚儿，就为了喜欢吃桑葚儿做的那口。算下来，这桑葚儿一年到头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家做饭。知青们太阳晒加上干活累，各个都又黑又瘦。就桑葚儿，白嫩水灵得像刚生出的豆芽。再加上桑葚儿又好唱歌，像只小百灵鸟，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村里人都喜欢她。特别小伙子们，就跟桑葚儿身上有吸铁石似的，目光老是跟着桑葚儿转，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金广祥还给桑葚儿写过情书。金广祥在情书中里写道：“我家有权有钱（他父亲在城里当工人），你要嫁给我保管让你享荣华富贵，比嫁赵阳强。”桑葚儿没声张，悄悄把那封信烧了，没告诉赵阳，也没太放在心上。然而金广祥却放在心上了，知道知青点里今天桑葚儿留家里做饭，就溜达过来了。
　　 “桑葚儿，我信上说的那事你考虑得咋样？”一见面，金广祥便开门见山问桑葚儿。
　　 “我和赵阳马上结婚。”桑葚儿没抬头，依然切自己的黄瓜。
　　 金广祥二话没说，夺过桑葚儿手里的刀扔到一边，一下子将她掀翻在地，又对着挣扎的桑葚儿头上狠狠一拳，桑葚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桑葚儿发现自己下身赤裸，地上有血，她什么都明白了。旁边，有金广祥丢下的一张纸条：你若敢嫁赵阳，我要他的命。
　　 几天以后，桑葚儿找到三婶儿，说她与赵阳吹了，想嫁给金凤鸣，托三婶儿给提媒。三婶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仙一般的城里姑娘桑葚儿，怎么会主动提出嫁给自己那三脚踢不出屁来的矬子侄儿呢？可是任凭她怎么追问，桑葚儿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为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在农村的广阔天地扎根发芽。三婶儿想想也是，桑葚儿没爹没娘没依靠，嫁给了金凤鸣也算找到了靠山。再说侄儿除去个儿矮点儿没毛病，人老实巴交挺能干的，还有文化。金凤鸣的妈妈，自己的妯娌嫂子也很老实，大伯子又是大队书记，村子里的第一把手。这样好的人家，就应该找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做媳妇，就爽快答应桑葚儿的请托。第二天三婶儿就去找嫂子说，嫂子又和金凤鸣父子商量，当天便回复了弟妹，全家举双手愿意迎娶桑葚儿过门当媳妇。
　　 结婚没多久就赶上招工，金凤鸣的父亲利用权力把金凤鸣和桑葚儿弄到县城一家工厂做了工人。从此，桑葚儿再也没回过圣女河村，那块有过她的爱情她的欢乐，也埋葬了她一生幸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