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祥一声一声地喊着社员们的名字，又一笔一笔地记下各家分得的粮食，满场只听见他一声一声的呼喊，偶尔的几声嘀咕也被算盘珠清脆又刺耳的响声压制住了。待到他再次记录时，有一点文化的人脖子伸得比鹅颈还长，凑过去观看自己家的数字，大多数没有文化的人便只好频频送上感激的话语和献媚的表情，生怕得罪了大祥。
　　 队里每一次分粮都会留有余地，且要留下最好的粮食，美其名曰为了“留种、救急”，但留下多少完全由大祥决定。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在那账本上记录留下粮食的数字。至于这一部分粮食的处理，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队长和他知道了。最后，大贵又叫两个社员将剩下的粮食一箩一箩地装起来倒进仓库里，两把锁分别锁上仓库门和房门。仓库门钥匙由碧花保管，房门钥匙则放在他的衣兜里。
　　 素玉爹娘死得早，两个弟弟由她和启旭养活着。按规定，弟弟的户口在娘家，婆家队里是不能分给他们粮食的。看见自家分得的那一点粮食，想起一大家子往后的日子，素玉便鼓动丈夫，请求大贵和大祥给两个弟弟借点粮食。大贵还没表态，大祥立即发话了：吃种粮，丧天良，种粮怎么能够借给你们吃？再说，你们拿什么归还？社员们知道了，队干部沟子（屁股，这里指领导位置）还坐得稳不？结论只有两个字：不行！
　　 启旭和素玉心里暗骂“大祥的眼珠瞪得比牛卵子还大”，知道没了希望，带上弟弟和孩子们就要回家。大贵见此，大声对大祥说：“素玉的弟弟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大家的亲人嘛！借点粮食给她家吧，谁家没有个三灾两难的？”社员们听见这话，频频点头。大祥只得叫九毛称了几斤粮食给素玉，并记录在案。大贵又见素玉家的箩篼还空了大半，便把自己的粮食捧了一捧放在素玉的箩筐里，其他社员看见，有的捧，有的抓，各自给了素玉一些赞助。素玉眼里冒出感激的泪花，赶紧叫两个弟弟作揖谢恩，说：“生身父母小，养身父母大，你们一定要记得族人们的大恩大德啊！”
　　 但是依靠捐助或施舍绝不是一家人的根本出路，素玉启旭脑子急速地转动着，真希望自己开垦的那些坡地里能长出金子来。
　　
　　 三
　　 比起大院子其他的家庭来，启旭和素玉这几间房屋还要破旧些——木架结构，青瓦屋面，墙体是篾块编制和稀泥糊就，经年日久，因风吹雨打墙体不少地方已经破损漏风。他们的房屋处在大院子的中间，如同一个被左右紧紧挤压而无法动弹的老人，似乎有一种憋屈藏在心里。
　　 启旭是被继母过继给邻居的。启旭养父是个独子，养母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其中两个夭折，只有三个女儿存活了下来。眼看生子无望，启旭养父母只得从邻居家过继了启旭，期望他能替自己养老送终。启旭是快要成年时才来到养父母家的，论年龄，启旭比养母的三个女儿都大，所以就成了她们的兄长。
　　 启旭被过继后，大妹二妹很快就出嫁了，小妹成年后却死活不愿出嫁，她不相信启旭“画眉还能占了麻雀的窝”，想要招赘一个女婿来与启旭争夺父母的这一份并不起眼的房产。好在启旭的养父母并不偏袒亲生女儿，远近托媒人给小女找了一个较为富裕的人家。启旭小妹见婆家条件远胜娘家，这才改变了主意。
　　 启旭的妻子——素玉娘家位于二十多公里外的山里，单程步行需要一整天。素玉的外公本是一个有文化的大地主，外公生了多个儿女，其他孩子都很正常，只有素玉的娘先天患有精神分裂症。时值解放前夜，素玉外公眼见国民党的失败乃大势所趋，加之素玉娘的神经问题，外公见素玉爹虽是一个没有文化的长工，但心地颇为善良，便将素玉娘嫁给了他。素玉父母也生下了好几个孩子，素玉是老大，那时外公家境还不错，素玉便由外公抚养成人。后来，外公家产被没收充公，素玉娘因病不能抚育儿女，素玉的几个弟妹便都夭折了，只有最后两个弟弟侥幸存活了下来。
　　 启旭继母的妹妹（即启旭的姨娘）与素玉娘家是邻居。有一次启旭跟着继母到姨娘家做客，与几个孩子玩到了一起。素玉也想加入进来，一个大孩子便要赶走她，还领着大家一起对着素玉喊“疯子”。素玉见娘被人嘲讽，捡起一根树枝追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见素玉是个女孩，又势单力薄，并不惧怕她。这时启旭站到了素玉一边，阻止那些孩子叫喊，但大家喊得更凶了。素玉哭了起来，启旭便到姨娘家喊大人，孩子们便一哄而散了。自此素玉便对启旭有了好感，启旭长久不到姨娘家做客，素玉还有些想念，便到启旭姨娘家问启旭啥时候再来？
　　 两人长大后，启旭姨娘做媒将素玉介绍给启旭。素玉爹本来是不打算将素玉嫁给启旭的，原因是启旭家十分贫穷，启旭又老实本份；他对素玉外公家庭繁盛时刻记忆犹新，希望素玉能嫁到一个条件较好的家庭，并已经托人物色了人选。素玉死活不肯答应，父亲劝说了几句，竟然跪在了她的面前。素玉看着娘半疯半癫的样子，心里的底气已然没了，囫囵答应了这门亲事。夏日炎炎，酷暑难熬，两家正在筹办婚事，谁知启旭又来到了姨娘家做客。素玉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还光着一双脚丫，她没有犹豫，私下跟着启旭跑了，再也不回来。素玉爹气得半死，只好任由她了。
　　 秋天到来，天气转凉，树叶簌簌而落，惨白的天空蒙着一层厚厚的阴云，显露出十分萧瑟的气氛。素玉娘最后望了一眼阴郁的天空，一口气没有上来，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素玉和爹安葬完母亲，爹难抑悲戚，自知命不长久，对素玉慨叹道：“你的一生有了归宿，我也就放心了，但你的两个弟弟还小，我死以后，他们哪门办哟？”
　　 启旭见岳父已病入膏肓，当场表态，如果岳父去世，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两个弟弟拉扯成人”，素玉父女俩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很快，素玉肚里有了启旭的骨血，可惜素玉爹还没看到外孙出世就溘然长逝了。
　　 素玉与启旭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字叫辉娃，老二是女儿，名叫福儿，老三是个儿子，但有些先天痴呆。此时养父已经去世，养母、孩子加上两个弟弟，一家八口人的负担着实不小。为了养育一家老小，两人除了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还起早贪黑地翻挖田边地角，在那里种上粮食蔬菜。不久养母也去世，他们的长辈只剩下启旭的继母。为了体现孝心，队里劳动一结束，素玉就让丈夫到继母那里帮忙，自己独立承担了全部的家务，洗衣、做饭、喂猪、养牛，一应事务做完，邻居家早已鼾声四起，她却还不能休息，借助煤油灯的光亮，坐在床头纳鞋底、补衣服，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她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房前屋后的动静，一直等到启旭的脚步声在屋后响起……
　　 鸡叫头遍，素玉又和启旭起床了，为了不影响隔壁人家的休息，两口子一声不吭地做着家务，挑水、切菜、砍猪草、生火、做饭。米下到锅里，两人坐下来一边煮饭一边打瞌睡；眼见天色隐约有些光线了，距离集合出工还有一点时间，素玉便轻声叫启旭出去割牛草。启旭依言拿了镰刀，背起背篓扑入了晨曦中。福儿还小，素玉又把两个弟弟叫起来捡狗屎，辉娃稍稍成人也不例外。瞌睡虫还纠缠着三个娃娃的眼皮，他们哭哭啼啼地不愿起身，素玉就责令大弟带头，连哄带劝二弟和辉娃，他们这才慢腾腾地出了门。
　　 素玉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一家人要吃饭，就得争取多分粮，多分粮就得有多的工分，牛草可以交给生产队里喂牛，狗屎交给生产队作肥料，以此换来了粮食，大家的肚皮就可以少挨一点饥饿。
　　 希望如此渺茫，精神无处寄托，素玉只有盼望菩萨显灵保佑，有时买一点纸钱去拜祭风王菩萨，有时还起早摸黑，步行百余里去拜祭太蓬山上的观音像、药王像，那份虔诚也是远近闻名。
　　 但菩萨似乎忘记了保佑他们，启旭患上了肝炎，人已黄瘦得变了形。为了给丈夫治病，素玉卖掉了几样家具，又在娘家婆家四处借贷，寻医问药，总算保住了启旭的一条命。为了启旭的健康，素玉总是把最好的食物让了出来，自己瘦得如同一根菜藤。启旭不忍，将自己碗里好吃的拨给素玉，素玉又拨还给启旭，两人你推我让，最后往往是素玉直接将食物塞进启旭嘴里。启旭心存感激，把重活累活尽力揽了过来，天热的时候，还一边吃饭一边给素玉和一家人扇扇子。启旭终于痊愈了，素玉却忘了自己的功劳，拉着启旭一起去了一趟太蓬山还愿。
　　 恩爱也好，勤劳也罢，可贫穷的现实还是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四
　　 李子平入赘到大院子至今已经十多年了。与大院子其他男人不同，他最大的特点是喜酒、赌博，每逢赶场之日，李子平都要上街，购不购物并不一定，但邀集几个人喝酒打牌倒是必然。刚开始，妻子菊花阻拦他，他还说了一通歪理，说什么赌博的好处一是可以增加交往，二是可以让人变得大方，赢了的时候就会觉得这钱是赢来的，有什么舍不得花的？输了的时候呢？既然输都舍得，自己花了有啥舍不得的！从他赌牌的经历来看，他倒是赢多输少，他也就以为自己这辈子带“赌运”。菊花见此，就不再反对，两口子把发家致富的希望都寄托在牌桌上，子平的赌注也就越来越大了。
　　 启旭时常听见子平赢钱的消息，心里也暗生羡慕，见到子平便赞他的赌艺高超。子平得意，反问他有没有兴趣？启旭便跟着他到牌桌上围观，对赌牌也产生了兴趣，回家又和素玉聊起了这事。素玉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子平自己不学好，还带着别人学坏，不知会倒霉在哪天？启旭还想辩驳，素玉更生气了，警告启旭说，要是启旭成了赌鬼，她就会坚决地与他分开过。启旭吓得赶紧收起了参与赌博的念想。
　　 真是一语成谶！一天子平赌注下得有些大，本期望好好赢一把，哪知越输越多，不仅输掉了本钱，还将临时借来的资金全部输光了。子平再无借款之处，只得结束了赌局；对方追要欠账，子平拿不出来，只好写了字据，将家里唯一的肥猪拿去偿了债。过了一天，对方果然带了几个人来家牵猪，菊花才觉天塌地陷一般，嚎啕大哭了好几天。素玉听见哭声，心里还恨着子平，也不去安慰菊花。
　　 子平日夜想着翻本，但哪里去找赌资呢？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路过了柏树山，看见满山遍野的柏树，心里就有了主意。但这事没有帮手不行，他盘桓了一下，决定邀启旭同往。
　　 晚秋夜凉，连狗都窝在草堆里不想动弹了，一声一声的虫鸣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让人听来很觉沉闷。
　　 夜深了，启旭和素玉忙完家务，正打算休息，后门上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启旭刚要凝神细听，子平的喊声已经传了进来。他便重新穿衣，将他迎进了堂屋里。
　　 二人对坐片刻，子平慨叹道：钱钱钱，命相连。这世道，男人要是没钱，还不如一条狗！
　　 启旭也附和说：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话没错！
　　 子平问：眼下有个发财的机会，你想不想参与？
　　 启旭答：不想发财的人是个傻瓜！
　　 子平说，风险有多大，收益就有多大，你要是害怕，那就算毬了。
　　 启旭说，你一个外来人都不怕，我怕啥子？停了一下，又讪笑着补充道：如果是赌博那就算了。
　　 子平说，眼下这个机会不是赌博，而是不要本钱的生意。
　　 启旭的兴致被激发起来，对子平的话要“剥开壳壳吃米米”。子平却没有明说，还一个劲地吊他的胃口，说自己在柏树山上发现了一座“金矿”，问启旭敢不敢去挖？启旭大喜，当即恳求子平一定要带上他。
　　 出乎意料，子平要启旭马上跟他出门。启旭心里泛起了波澜，问子平，什么生意需要晚上去做？子平说，光天化日之下挖“金矿”，这财还瞒得住吗？启旭信以为真，紧跟他出门。子平便叫他拿了一把斧头，自己则带上了一把锯子。
　　 夜色沉重，四周一片静寂，两人摸黑来到山上。子平看见一棵大树，把锯子搭了上去，指示启旭一起拉锯。启旭这才明白过来，后悔先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现在想要放弃已是不能，只得跟着子平小心翼翼地锯树，生怕弄出了大的声响来。大树倒下来了，他们去掉枝丫，将树干锯为两段，启旭和子平各自扛着一截树干回家，藏在自家的阁楼上，准备逢场时偷偷扛去变卖。
　　 素玉不知丈夫和子平一起出去干啥，一直没有入睡。直到丈夫忙完钻进被窝里，她才问明了原委。素玉听完，立即马起脸来，要启旭扔了那“昧着良心的东西”。启旭心疼大半夜的“劳动成果”，没有理睬素玉。素玉便自己起身去搬木头，谁知那木头很是沉重，她根本搬动不了。她又叫启旭，启旭还是没有理她，素玉便坐在床边“嘤嘤”地抽泣起来，哭诉自己前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冤孽，今生嫁了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启旭心生烦恼，只得起身，将木头扛起扔到了子平的后门处。子平听见动静，起来开门，模模糊糊看见了那截木头，明白了启旭两口子的意思，心说启旭一家不知好歹，将那截木头也搬到了自己的阁楼上藏了起来，从此再也不找启旭搭伙了。
　　 为了补贴家用，素玉让启旭去学了一门手艺——筑墙掌脉师。这手艺简单，启旭很快就学会了。秋冬时节，农忙过去了，启旭便带着几个人给建房的家庭筑墙，一边劳动一边打趣，劳动的快乐洋溢在他们的脸上。家里有了一些零花钱，素玉一边夸奖启旭，一边摆谈起外公抱着她看书的往事，赞叹外公有文化的好处，借机教育、鼓励弟弟和孩子们，一家人苦中也有说不完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