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看看不早了。郭海峰的母亲带着郭海峰的几个弟妹要回到保城去。这位青年拉着郭海峰到了升钟寺墙角下，塞给了郭海峰几个银元。郭海峰说，大哥，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能接你的钱！这位青年说，兄弟，都是老乡，你就不要见外。我是离这儿不远的张家嘴人，我父亲叫张颖和，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我叫张尚德，家里有几亩薄田，我在张家嘴读了几年私塾就到了成都读书。我爷爷明天七十大寿，我今天才从南部赶回家，刚下车就遇上了你们。你一定不要灰心，这个世界终究要变了。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豁出命来，何团总他们的日子就到头了！
　　 郭海峰听了大吃一惊，对张尚德说，你莫不是传说中是什么什么的人。张尚德笑笑说，我还没靠边呢，我只是从报上看过的。江西，湖南，湖北，早已“赤化”了。那里的农民才扬眉吐气呢。我们四川也在“闹”，有的地方早已“红”了。只是我们升钟太闭塞了。听说有一位叫李鸣砢的人就在那边县城活动呢。
　　 郭海峰说，我们这里的人活得太惨了！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带我去找那个李鸣砢，我请他到外面升钟这里来帮助我们！
　　 张尚德又笑笑说，郭兄弟，你也太心急了，看看天都晚了，你叫我上哪里去找那个李鸣砢，况且李鸣砢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呢？
　　 冬日天气短了，看看街上的灯也亮了。夜色如一片沉重的网一样罩了下来。明天又是除夕，山野里零星地响着几声鞭炮声，更显得凄清冷落。
　　 张尚德也要忙着赶回家去，只得与郭海峰告别。郭海峰紧紧握住张尚德的手说，张大哥，谢谢你的钱，我过了年一定到你家里还你，你读过书，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了解外面的世界，你要是能回到升钟来，与我们一起把何团总他们打到，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好了！
　　 张尚德也紧紧握住了郭海峰的手说，钱就不用还了，海峰，放心，只要我们齐心，我们升钟是有希望的，我们升钟人是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离别时，张尚德从背包里拿出一大叠传单和几册厚厚的带有红色印记的书交给郭海峰，并嘱咐他好好保管，这是升钟的火种，说不定哪天就能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燃起来，烧尽这豺狼当道的世界。郭海峰信服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张尚德是什么人，但直觉告诉他，张大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人，凭他的这几句话，就知道张尚德一定会为穷苦人出头的。他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只要张大哥叫他为了穷人的事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上的。与其像现在这样受苦受累受何团总恶霸们的气，还不如撸起袖子与那些吃人的阎王你死我活地斗一场，大不了砍去头上的吃饭的家伙！
　　 西河蜿蜒南去，贮满了两岸青山的影子。水波澹淡，涟漪里浮动中重重的水藻，似乎是万千把森立的刀枪。不远处的旋子山尖闪现出了朵朵璀璨的星光，照亮了黑暗里两位青年前行的道路。
　　
　　 二、铁血汉子杜彦波
　　 冬日早晨的凤鸣乡赵家沟显得格外萧瑟。远处山顶上萦回着浓厚的冬云，像是抹上了一片浓稠的墨汁，使人感到分外沉重。山坡上的树木早已脱落了叶子，光秃秃的，早被秋风收割了绿色和生机。枯黄的草丛像在山路上踟躇的乞丐褴褛的衣服，东一块西一块贴在那贫瘠的山梁上。山间小路上铺满了冰冷而坚硬的石头，在山风的吹拂下铮铮作响。山谷里的空气里塞满了寒冷的颗粒，吹打在人的脸上，让人感到像是有无数条钢针在猛扎。两条高峻山岭夹峙而成的赵家沟深幽曲折，犹如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只有一条小路探入到沟底。一霎冷风直从沟底窜出，刮得过路人心生胆寒。
　　 沟底石岩边住着一户杜姓人家。低矮的瓦房，仅有一丈来高，土墙，土瓦。房梁早已朽烂，风一吹，还可以听见椽子嘎嘎哎哎的呻吟声。墙上凿出一个土洞就是窗子，用了一片凌乱的篾席挂着当窗帘。房门只是用一床晒席挡着。灶房里也凌乱不堪，锅灶冷冰冰的，似乎很久都没有烧过火做过饭。十岁的杜彦波和弟妹们身着单薄的衣服，就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冬日的黄昏等他们的母亲。她的母亲还没有从赵家沟东家赵昌源家回家。听着远处沟里赵家大院里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除夕的到来让他们既感到无比兴奋，又让他们有些失望。家里连米都没有，更没有其他人家过年的鸡鸭鱼肉。他们身上穿了一又一年早已成了千片万片的衣服，脚上的鞋子早已破损，从破洞里露出的脚趾在寒风中摆动着通红的脑袋。
　　 杜彦波八岁时就死了父亲，他和弟妹全靠母亲到这赵家沟里大地主又是升钟区区长赵昌源家洗衣服才活了下来。母亲为了养活他们几个子女起早贪黑，吃苦受累，身体早已被累垮了，不到四十出头，头发都全白了，腰杆也弯了，双手成了一排枯骨，脸色蜡黄，毫无一点血色。地主的儿子经常强迫杜彦波叫他母亲“婆婆”。倔强的杜彦波总是对地主儿子瞪着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大声喊道，那是我妈！那是我妈！吓得地主儿子跑得远远的。赵昌源看着杜彦波鼓愣愣的眼睛总是说，这小子眼睛里好像有刀子，与我相克，早晚我们要打一场，不是我要了他的命，就是他要了我的命！
　　 从小就听母亲讲，父亲是被赵昌源逼死的。一天，父亲被赵昌源叫去到阆中去背货，路过绝命崖时不慎摔下了山崖。事后，赵昌源还说是他父亲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同行的人都说是赵昌源成心害的，山路来去五十多里，既不给饭吃，又给他父亲多加了百十来斤。他父亲本来正在“背盐”（重感冒），身体非常虚弱，以致路过绝命崖时头一昏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掉下了悬崖，当场就没了命。最后，赵昌源仅给了几十个铜板就算了事。母亲前去找赵昌源说理，赵昌源的狗腿子放出了大狼狗，还咬掉母亲腿上的一块肉。孤儿寡母怎能斗得过，母亲只能忍气吞声认命，还得去赵昌源家里做工。
　　 时间过得很快，看看天色很晚了。在浓稠的黄昏里，远远的山嘴上才出现了母亲佝偻的一瘸一拐的身影。杜彦波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母亲对他笑了笑，咧开稀疏的牙齿，叫了声“彦儿”，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彦波摸摸母亲背上的口袋，知道是母亲不知求了多少情，说了多少好话，才从赵家借出了几斤灰面（面粉）回家来过年。彦波很懂事地从母亲背上褪下干瘪的口袋挂在自己的背上，拉着母亲向家里走去。妹妹们也早已点上了一盏桐油灯，点点摇曳的灯光照得黑夜闪闪烁烁，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房屋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竹林，在阴冷夜风的吹拂下，哗哗啦哗啦直响。三岁的小弟弟看见妈妈回家了，高兴地拍起手来唱道：青杠树，背背黄，搭上书包进学堂，书包搁在条桌上，抱住师傅哭了场，师傅问我哭啥子，我要回去栽竹子……妹妹说，栽什么竹子，我们早就没有吃的了，还背什么书包！母亲收起倦容说，彦儿也该读书了，认识几个字，那些地主老财就不敢欺负我们穷人了！
　　 过了年，小彦波果真进了书塾，原来是母亲求了情，赵家沟唯一一所书塾里教书的杜老先生免除了杜彦波的学费。
　　 从此，杜彦波除了读书，每天下午还得给赵昌源家放牛割草。彦波有时把牛放在山上，割满了背篓里的草，就拿出书来读，不到几年，彦波就读了很多书，并写得一手好字，加上他身体长得很快，看看就成了一个健壮的大小伙子。
　　 长大的杜彦波还是只能给大地主赵昌源家打长工。他同他父亲一样，天天起五更睡半夜，吃不饱穿不暖，年年还欠赵昌源的债。他母亲不上四十多岁就累病了，又没有药吃，没多久就离世了，弟弟也因为没有吃的饿死了，两个妹妹因为家穷只有给人家当童养媳。杜彦波看在心里，想着自己家的遭遇，对这个世界产生质疑，尤其是赵昌源，心里直问：为什么他不劳动，就吃得脑满肥肠？他一家人不劳动，却过得那么舒畅？难道我们穷人就生来就是受穷的？什么时候才是我们穷人的尽头？但他成天在地里忙着，这些思想上的火花，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来到。长工们也会对他说，认命了吧，我们天生就是穷人，但杜彦波暗暗发誓，他一定要与赵昌源这些人斗个鱼死网破。
　　 就在他十七岁的那一年，认识了离赵家沟不远的任家湾的一位叫任足才的人。这个人又叫任宗森，是个“牛贩子”。他从不满足于务农，在凤鸣乡、升钟、阆中、思依一带“贩牛”，从中谋取一点薄利来养家糊口。可不曾与赵昌源发了“矛盾”。原来，赵昌源不仅收取地租，还在升钟、凤鸣等地办了几个缫丝场，把这些贩到顺庆、成都一带牟取暴利，他不允许其他人买卖丝绸。买卖丝绸是个牟利的好生意。任足才尝到了甜头，就在“贩牛”的同时也做一些买卖丝绸的生意。不曾想被赵昌源知道了。一次升钟赶场，赵昌源叫区团总何义普出动团丁“严查”，将任足才买卖丝绸的事抓了个“现行”。任足才赔上了身家性命的五石丝绸全给赵昌源“没收”了，并立即运回了赵家沟。这可急坏了任足才。任足才连夜赶到赵家沟想拿回自己的丝绸。可赵昌源面都不见。给赵昌源做工的杜彦波天黑才会家，在半路上碰见了任足才。他们两人攀谈起来，不曾想到杜彦波还是任足才舅舅的表姐的侄子。不一会儿，两人谈得很投机，这让杜彦波打开眼界。任足才到处做生意，见多识广，对有很多外面世界的“小道消息”，这对杜彦波很有吸引力。任足才对杜彦波说，升钟张家嘴有一个叫张尚德的人“很了不得”，是我们升钟一带少有的人才，专爱打报不平，在外面接触到了很多“新思想”，经常回到活动，他才是我们贫苦农民的希望。希望你能结识他。他问任足才为什么到赵家沟，任足才才说明了原委，并说赵昌源硬是不还他的丝绸，他也没有办法。杜彦波想了想，说你等等，他家的仓库我很熟悉，等夜深了，我把看守仓库的团丁约去喝酒，你趁机进入仓库把你的丝绸拿走。
　　 那天晚上，天黑漆漆的，半夜里又刮起了大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杜彦波走到仓库门口，假意邀约看守到他牛棚里喝酒。此时那个团丁看了大半夜，那个团丁又冷又饿，马上就同意了。跟随杜彦波去牛棚喝酒去了。躲在暗处的任足才趁机进入仓库，提起他的丝绸口袋翻墙跑了。第二天下午，赵昌源才得知此事，那个团丁又不敢供出杜彦波请他喝酒的事，被赵昌源狠狠的训了一顿，扣了两个月的薪水。从此以后，他与任足才关系“热络”起来。任足才一有机会就找到杜彦波，给他传递一些“外面的休息”，并说不久张尚德就要回升钟了。他自己也用做生意赚得的钱贿赂了伪区公所的人，不久后到位区公所去当一个办事员。杜彦波心里一直惦记着着张尚德这个人，盼望早点结识张尚德。
　　 不久，他被赵昌源派到升钟场背货。升钟是南部县西北一带著名的一个场镇，也是区长赵昌源办公的地方。他经常看到赵昌源骑着高头大马去升钟，天黑时又回到赵家沟，心里说该死的摔断了腿才好呢。他带着一股新奇感一路来到升钟场，过了河就去提货。但当他路过一家杂货店时，看见一位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在门口与一位老者说话。他好奇地停住了脚步，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
　　 他侧耳一听，听到那位青年在询问老者的家庭情况，一年做了多少活路，给地主做了多少工，交了多少租子，剩下多少。那老者看看青年态度非常诚恳，也就像麻袋倒豆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那位青年，青年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那老者要眼泪汪汪地说，赵昌源天天要我们交税，现在是民国十年，可我们的税都交到了民国五十年。你说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的幺儿子去年还被赵昌源拉了丁，不知道派到哪里去了，晚上，我一闭着眼睛就看见我的幺儿子，恐怕我在有生之年是见不着我儿子。老者说完，就像小孩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揩眼泪。那位青年拉着老者的手说，老伯，我们穷人受苦太久了，尤其是我们升钟这里，土豪劣绅尽欺负我们老百姓，你放心，过不了很久，这里就要变了！老者眼睛里直冒泪花嘴里颤抖着说，是吗？我们穷人早就有想法了，只是没有领导我们的人！那位青年用坚定的语气说，老伯，我们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老者这时露出微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杜彦波感到奇怪，那位学生模样的青年，为什么他说的那么肯定，他是不是赵昌源经常在院子里叹息的“升钟出了些怪人，想造我们反”的“怪人”呢？我得去问一问，我也想造赵昌源的反。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还把当做随意使唤的牛马，我与他水火不容。
　　 等老者才走开，他一个箭步走上去，紧紧握住了那位青年的手说，兄弟，你是哪里人？我想加入你们组织？那位青年向他挥了挥手对他说，你跟我来！
　　 于是，杜彦波跟随那位青年到了升钟场西河边钟包的一片树林里。河对岸就是高峻的旋子山，山下就是八庙场，那是通外凤鸣乡、思依镇的重要要道。
　　 交谈中才知道这位青年就是任足才口中经常提及的张尚德。杜彦波又惊又喜，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从张尚德口中得知，张尚德是升钟场张家嘴的人，家里虽有几亩薄田，但也只能勉强糊口。在家里读过书塾，但他思想向往进步，痛恨升钟地区的土豪劣绅，便到了成都读书。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这次受上级委派，回到升钟调查社会情况，看看升钟一带是否具有“红”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