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带母亲离开村庄，去我工作的城市生活，母亲死活不同意。我以为母亲不愿离开的理由是不想给我增加负担。我太了解母亲了，她刚摔伤的那些日子里，正是我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我经常在晚自习后偷偷跑回家，给她洗头，擦洗身体，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天不亮我再返回学校。她满眼都是歉意，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反反复复地说，月月，都是我不小心就给你带来了麻烦，你可别挂着我，别因为我耽误前程，我自己能行。我闷着头说，考上了又能如何，只有妈妈站起来，才有希望。
　　 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苦口婆心地劝她，妈妈，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重要的人，我读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让您享福，您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不要让我在外为您担忧，好吗？
　　 母亲却一脸幸福，人老怀旧，我离不开这里。
　　 我无奈地盯着母亲，她一个劲摆手让我放心走，我一只脚踏出家门，远方的事业在向我挥手；另一只脚却沉重地怎么也抬不起来，身后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哪一样我都无法割舍。我含着泪转身，却再不敢回头。
　　 我时时牵挂着母亲，节假日、周末我哪也不去，只有回家。有一年清明，我回乡祭祖，火车晚点，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推开门看见屋里亮着的灯光，一股清流便从心间流淌而过，这是只有回到这里我才会有的感觉，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是漂泊无依，原来我也离不开这里。
　　 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这么晚了，谁会在这里?难道是母亲病了，在照顾母亲?我快步向屋内走去，一只脚刚要迈进去，耳边就传来愉快的笑声。是三爷，我惊愕，退出那只脚。他们怎么会如此默契，三爷商海叱咤一生，他的朋友非富即贵，母亲卑微的如同乡间野地里的一棵狗尾巴花，他和清贫的母亲之间有何话题可聊？
　　 只听三爷说，你还记得初一那年我们被校长罚跑的事吗？
　　 当然记得，睡午觉，大热天，同学们都热得拿书本当扇子摇。你和班里的男同学偷偷跑到村外的池塘去洗澡。我是值班员，把你们拦下，你一个眼神我就被挤到门后去了。我爬起来去告诉了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一着急血压就上来了。我领他到了池塘边，你们正游得欢，像一只只青蛙在水里窜来窜去，一会儿捉起迷藏，一会又像一只只泥鳅迅捷地从这头滑到那头，一会儿十几个脑袋又同时冒出水面，齐声呱呱地叫着。王老师看得入迷，阻止我前去招呼你们，说让你们再游几分钟。他就那么一眼不眨地盯着你们，看着看着，王老师忽然说，我也想跳下去。
　　 唉，回来的路上王老师尽管再三嘱咐，这事还是被校长知道了，他大发雷霆，这是在校期间，万一出点事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所有参与者绕学校操场罚跑二十圈。
　　 跑完那二十圈还不算，王老师让我们围绕这事写一篇作文，这有啥难，方圆十里谁不知我潍坊小记者的大名。甭说一篇，十篇都不在话下，四十分钟写出来的《青草池塘处处蛙》，把老师感动得老泪纵横，他说我写出了他想写的话，那片池塘里有我们几代人的记忆，是所有乡村孩子共同的乐园。
　　 你跑完热得像小狗吐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是啊，光剩喘气了……
　　 两个已年过半百的人在窗影里笑得前仰后合，舒缓的风轻轻吹拂，将洋槐花的香甜送进屋内。
　　 三爷说，多亏你偷偷塞给我一块湿手绢，我心里一下就凉快了许多。
　　 哈哈……
　　 笑声过后是短暂的沉默，三爷虽已年迈，声音却依然洪亮，依然带有魔性，年轻时他能招来蜂引来蝶的主要魅力也不只是因为他有钱。
　　 记得是一个美好的夏夜，我和张智霖趴在池塘的岸边，看水中的月亮被风一圈圈吹散，又一圈圈被吹回，月亮完美如初。这消失又重现的风景引来张智霖好一顿感慨，我听姑姑说，我爸心里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但在事业的紧要关头，他放弃了爱情，选择了我妈，就因为我姥爷是城建局局长。从此我爸的事业如日中天，生意红红火火，成为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但我打赌，我爸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寻找他心中丢失的那枚月亮。我妈和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妖精没啥两样，我爸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跑出去，回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也不知被哪位大神指点了一番，那些愁苦和烦恼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妈也从来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她只在乎她的透支卡里有没有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我妈是三爷心中丢失的那枚月亮？我摇摇头，极力否定，不是，绝对不是，我妈虽然秀外慧中，但和三爷绝不是一路人。我妈随和，见人开口就笑。三爷大部分时间住在城里，只要回村，都会虎着一张脸，很少有人和他搭话。张智霖说他只有见到钱，才能眉开眼笑。我妈和三爷的清高不在一个频道上，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三爷起身，我以为他要走，慌忙闪进另一个房间，却迟迟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我探出头，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又猫回原来的地方。
　　 我看清了，是母亲的一声咳嗽引起三爷的警觉，他起身给母亲找了一件衣服披上。
　　 我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内心五味杂陈，涌动出一层层的波澜。三爷吸一口烟，慢慢吐出去，当年我对不起你，你嫁过去八个月有了月月，我以为是我的孩子，我就害怕智霖对月月有想法，千方百计地阻拦，谁知……你咋才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想，也就将错就错，我依赖你的资助，月月需要有个光明的未来，离不开钱啊，我又没挣钱的本事。再说了，我们家月月心气高，又轴，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年我们不也向世俗屈服了吗？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也是违背内心，我不能让月月再走我的老路。
　　 唉，我荣光半生，到头来却发现我所有的经历好像就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无休止地争名夺利也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当年我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失去你，不值得。每当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的过去，那些快乐而纯粹的日子，可它一去不复返了。
　　
　　 五
　　
　　 浆糊快没了，老吴拖着长腔喊。
　　 尺寸不对啊，这一沓壁纸怎么长这么多。那边梯物架上的人望着长出墙壁的一截壁纸发出质疑，是这边墙壁矮了一点吗？
　　 刚解决一个难题，又来一堆。怎么办，给张智霖打电话呗！
　　 又要一阵手忙脚乱了，我再次狠骂张智霖，一连打了五次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每年除夕这天，妈妈都会提前打好一锅浆糊，张智霖帮我们把春联贴上，剩余的浆糊他端走，他用完再给下一个邻居，直到用完。
　　 打浆糊虽不是什么技术活，但稠稀度的把握没有经验是不行的，眼下没有学习和实验的时间。妈妈虽能站起来了，却还是行动不便，肯定不能快速完成，需要架起多口锅同时进行，才能保证这里的浆糊用完后及时衔接。
　　 手机响了，是闺蜜严冰。我暗喜，真是雪中送炭，快速喂了一声，她不说话，一个劲地笑。我有点不耐烦，吼了她一声，她才止住，小月，听说你在帮张智霖投机倒把，这不会是真的吧，不是你的风格啊，打死我都不信。
　　 是真的，但我冤枉啊，昨天半上午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要我给他找几个女工贴壁纸，女工便宜啊。下午我过来送工人，结果没有一人敢上梯物架，张智霖只好亲自上了，上来下去不方便，让我给他搭把手，这一搭就是一下午，做了他整整四个小时的苦力。谁知，今天早上不到六点钟他又打电话……唉，不说了。但我向你保证，这是我回到潍坊以后和他第一次联系，而且他今天是真有事来不了，我才做的这个帮凶。
　　 嘻嘻，严冰在那边又捂嘴笑，人人都这样，他一本正经，不就吃亏了吗？贴上去，就能换回白花花的银子，这钱好赚，别说，这方面还真得跟张智霖学学。
　　 我不管赚钱不赚钱，我就是替他监工完成任务，换了你，我也是这么做。冰冰，帮个忙，你发动一下村里闲着的大妈大婶，我要征收浆糊，要快，一锅多少钱随他们要，打好你负责收，马上送过来。
　　 什么，也要拉我下水吗？
　　 别啰嗦，急等用，要快，晚上我请你吃小龙虾。
　　 说话算话啊，你说了多少次了，每次去的路上，一个电话又把你叫走了，这小龙虾啊，听起来就像煮熟的鸭子，可总也吃不到。
　　 来日方长，相信我，总会有兑现的一天。
　　 这龙虾吃不吃的倒在其次，怎么也得把浆糊给送过去，否则你就把我吃了。
　　 大约过了40多分钟，严冰在车间门口大叫开门。我小跑过去把门打开，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她趴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可被你害苦了，车里满是浆糊，要给我洗车。我拍拍她肩膀，患难见真情，你值得信任。
　　 她浑身上下也都粘满了浆糊，头发丝上也被浆糊粘成一绺一绺的，我忍不住噗嗤一声，你这冒冒失失的性格咋就改不了呢，没把自己打成浆糊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噘着嘴巴打开后备箱，三大桶浆糊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我拍拍她肩膀，行啊，没让姐失望。
　　 你下的命令我哪敢不尊，为了那八字不见一撇的小龙虾，我也学着打了一锅，谁知手忙脚乱地搞成这样，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狼狈过，你得赔我一身衣服。
　　 我报给张智霖，这衣服多钱你说个数，他现在啥也没有，就剩下钱了。
　　
　　 六
　　
　　 张智霖混迹社会多年，应对各种事早已游刃有余，渐渐矮下去的墙壁是高铁来了以后才补盖上的。可别小看这些细节，能带来相当丰厚的利润。评估公司一般会疏忽这里，只在车间两头量尺寸，长和宽相乘，得出一个总数，矮下去的一小截就是纯利润。张智霖精通各种赚钱的门道，特会瞅准时机，而且每次都能得心应手。
　　 我毕业后到杭州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厂里改革新上一条流水线，从我老家山东引进一台新设备，我负责落实和联系运输。
　　 当时正值物流忙季，我提前预定的车辆去了甘肃回不来，挂在网上的用车信息也迟迟没人回应，于是我去了北海物流港，在出口处我拦住一个挂有杭州车牌号的大型货车。一问，司机李师傅恰好没有回程的活，当场和我签了合同，设备顺利装车。我给李师傅发了地址和路线图，然后驱车直奔我的村庄而去。
　　 到家后我一连喊了三声，都不见母亲出来。进屋一看，母亲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发着高烧。我吓坏了，掏出手机，想都没想就拨通了张智霖的电话。
　　 张智霖在医院一直陪我守候到母亲醒来，第二天早上他去外面买了早餐，刚进病房，接了一个电话把早餐递给我就匆匆走了。
　　 母亲渐渐好转，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这时候我才想起运输中的设备，几百万啊，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已经是第三天，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到了。我翻找出李师傅的电话，刚要拨出去，他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我滑动接听键，李师傅，你们父子辛苦了，你把车停在门口，我安排人过去接应你卸车。
　　 李师傅差点没哭出来，唉，刚出山东呢。
　　 ……
　　 母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强撑着坐起来，微弱的声音在病房回荡，月月，我好了，快去忙你的。
　　 没事，妈，我公休呢。我极力不让眼泪出来，心一阵阵的难受，我把母亲揽怀里，妈妈，我已想好了，等我回杭州，交接好我手头的工作，就回潍坊，再也不离开您了。
　　 李师傅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那天晚上装好车以后，他们顺着北海路一直前行，由于连轴奔波，走了不一会儿李师傅就打起了瞌睡，回头看一眼后面卧铺上打着呼噜的儿子，又回过头抓起一罐黄牛一仰脖子喝完。可没过多会，货车在路上就走起了S弯，后面的车不停摁喇叭，李师傅一个激灵，猛然间抬头看见迎面飞来一辆车，他一抡方向盘，车子越过路牙石冲进了一片绿化带里。他重新发动汽车，可总是在原地打转，而且越陷越深，一步都走不了。
　　 他跳下驾驶室，立即暗暗叫苦，完了，这是一片新栽的绿化带，昨天刚浇的水，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腿拔出来。
　　 无可奈何之际，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睡个觉再说。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拍他的车门，来人告诉他，这片绿化带是他承包的路段。
　　 李师傅一个劲地赔不是，师傅，你看这事弄得，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多担待，该赔多少就赔多少。
　　 来人很客气，递给李师傅一支烟，不瘟不火地说，好说，出门在外不容易，人没事就是万幸。
　　 是，是，李师傅赔着笑脸。
　　 这样吧，你给我一万七，我保你车上路。
　　 啥，我这趟运费才六千多，不行，不行，太多了。李师傅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人。
　　 那你们报警，等公平处理。
　　 报警就报警。
　　 警察处理的结果是离了三万二开不走车。找一个吊车把车吊出来就是四千元，路牙石和人工费用五千元，剩余的是损坏的绿化带苗木钱。
　　 李师傅傻眼了，知道里面的道道了。这个绿化带里的苗木是关键，说它值五块就值五块，说它值十块就值十块，谁说了算?还不是承包这个路段的人！承包人为何这么胸有成竹，这下总算明白了。
　　 李师傅和儿子好不容易打听到承包人的电话，提着两箱酒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依然笑呵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