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泡桐花(散文)
这件寿衣,外婆断断续续绣了很多年。总是在春天,在泡桐树经过了一个季节的沉默、终于在某个阳光绚烂的上午开出了格外稠密的花朵、满院子飘着浓浓馨香的时候,外婆才坐在花枝下,绣这件寿衣。她是一个重视仪式的人,她操办、主持家里一切的仪式,绣寿衣无疑是一次幻想死亡的仪式,春光是最好不过的背景。
我不是这项工程的完整见证人,我母亲也不是,我们后来离开豫西小村,只在一些重要节日才返回。我外公或许是的,不过外公是个大大咧咧的老顽童,他可能没有这份细心来留意一件最华美的也是最后的礼服的完工过程。只有外婆自己才是见证人,别人都是过客。
我18岁那年,外婆辞别她的小院也辞别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地方,她的祥云托着她、她的花朵拥着她。春日尽头,她的泡桐花瓣洒落一地。
而那时,外婆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却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陪伴我重病的父亲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
母亲在外婆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外婆觉得她的女儿幼稚得经不起人生的变故。她却不知道她的女儿一直瞒着她一件大事——我父亲的病重。不过最终是瞒不住的,也没有瞒多久,外婆和我父亲就在另一个世界相认了。
母亲憔悴不堪地从远方回来的那个夜晚,一向笃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神的母亲,用一声悲戚的哭声点燃了一堆小小的火焰,也点燃了我多年以前的那个记忆。依旧是淡黄色的火苗,依旧是一片一片的黑蝴蝶在飞舞。不同的是,跪坐在火堆旁的,不再是我眼里通灵的外婆,而是带着颤抖的哭音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满腔愧疚之情的母亲。母亲开始相信这些忧伤的蝴蝶真的会飞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去,飞到外婆的身边去,带去她的懊悔,带去她的悲伤,也带去她为重病的父亲的祈祷。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另一个夜晚就来临了。在黑暗中,我和母亲紧紧相拥,我们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放过每一次窗帘的抖动,不放过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暗夜在我们睁大的眼睛里,仿佛连空气的游动都清晰可见。终于,我母亲近乎欢呼地低喊了一声: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听见了你爸爸的拐杖声,他回来看我们了,他总算回来看我们了。
我父亲在治疗期间曾被截肢,舍去了一条腿也没能保住他的生命。他残缺不全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双拐托着他。
我们泣不成声,一块厚实的枕巾也堵不住的痛哭声在那个夜晚一定传得很远很远,远到另一个世界的外婆和父亲,听到了,都会为之心疼的吧?
后来,每一个春天和每一个秋天,我母亲都会重复她母亲做过的事情。她总是提前几天就早早地折好各种颜色的纸衣,折好金色的小元宝,动作日渐娴熟。和外婆不同的是,她会用两个大信封,把纸制品分好,再写上外婆和我父亲的名字。给父亲的那个信封里,有一付纸剪的拐杖。
春天来了又走了,秋天来了又走了,慢慢的,母亲需要准备的大信封又多了两个。外公的、祖母的,他们加入了那个世界亲人的行列。外公弥留之际悠悠地说,他对不起外婆,独自多活了10年。祖母在世的最后一年,她请求母亲日后给她的那一份要写清楚地址。祖母说,你给我烧纸时,要写清楚了,我们那里有两个泉塘村呢。祖母语气淡定,仿佛说的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书。祖母葬回了南方,她和早她而去的我的父亲团聚在家乡的祖坟山上。
我母亲在一个又一个的深秋的暮色中,燃起了那一小堆淡黄的火苗。四个信封在顷刻间化为灰烬,火焰映红了母亲的脸。母亲做完这些并不劳累的事情之后,常常略显疲惫。有一年,碰巧也有微雨,她缓缓地站起身,把额前被雨打湿的一绺白发抚向脑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是否忆起了多年以前那个北方的乡村小院、忆起了那个躲在她背后的胆怯的小姑娘、忆起了那些泡桐花开了又败了的日子?
终于,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母亲轻叹一口气说:你要学着做这些事情,等我也去了,不能没有人做。
我没有回答母亲,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婆是司花的女神,她的祥云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淡紫色的泡桐花开得最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