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老师额头刻了字(小说)
“知道我的历史,可能不知道额上的字。”
他声音很苦涩,还是噼里啪啦说话。房间很大,门开着,走廊很空,过堂风发出呜呜响声。他想要压住这个声音,不断倾诉。他和风也要较劲。想起我沉默寡言的父亲,每天说不到两句话。而张老师却很会表达。一个习惯把事埋在心里,一个能够滔滔不绝说出来。但他们之间有共同点,那就是都活得特别累,像负重的老牛,喘不过气。
我忽然同情心大起,打算力所能及帮帮他:“我伯伯是医生,可惜是消化科专业,过年回来,我问问他吧?”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好啊,什么时候见见。”
这次交谈,让我有不堪承受之重。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日子照样过,课照样上。外在性格上,他是一个很强大的人。巨大的心理压力,在表面上始终没有太多显露。只是我感觉到,他眉心的皱纹更深。在上海做消化科医生的伯伯,过年回来时,我告诉他张老师的问题。他沉吟道:“应该可以解决,如果张老师有时间,可以见面商量一下。我再回上海帮忙打听,有没有好的方法。”
怕人多嘴杂,伯伯和他,在下塘头僻静处见面,我负责站岗放哨。我的机警,为他们的会面,增添地下党接头的意味。在灿烂的阳光下,张老师摘下他的帽子,神情仿佛还有点腼腆,看上去,不再那么凶神恶煞了。他异常苍白的额头,如剥壳的鸡蛋一样娇嫩,有几根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乔医生研究过他额头的字,虽然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毕竟是大城市医生,见过世面,他清了一下嗓子:“本来我不想揽事,乔休求我帮忙,我来想办法吧。我有要好的皮肤科朋友,让他请假过来,给你在区医院,安排做个手术。问题应该不大。”
张老师像等待审判,听见结果喜出望外,眼里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眼神,在几种表情中,可以如此无缝切换。他对我这个学生的态度,也表现得过分亲昵。或许做给我伯伯看,表示彼此相当近乎。听我伯伯说话时,他特意耸起肩膀,笑容里透出一丝辛酸。我觉得他反应过当。见我盯着他看,他又赶紧牵动肌肉,露出八颗牙冲我发笑,唯恐我不爽似的。但我来不及消化他的热情,也没及时呼应他的笑,他就马上收起脸来,唯恐自己多错付几分。他再三再四扬手,目送我伯伯远去,已经不见影踪,他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谄媚。我暗地叹气,谦卑、敏感,才是他的本真。课堂上的自信和骄傲,都不过是职业化伪装,活得多累。
我发现张老师活跃许多,课堂上妙语连珠,口若悬河。他的眼光更多地关照到我,这令我惶恐惊栗,我不习惯站到聚光灯下。班长特别敏感,她的眼睛,时不时在我和张老师身上打转,嘴角笑容意味深长。晚上班干部集中改考卷时,班主席脱口而出:“乔休作文又快满分。”
我在边上,佯装没听见她娇滴滴的声音,麻木地继续改卷。张老师轻咳一声:“这次作文普遍高分,我很满意。”
这算不算雅贿?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和男同学也亲近很多。本来他对男生,存在本能的排斥,尤其是有身体接触的项目。他对运动邀请向来拒绝,居然同意参加露天篮球赛。生龙活虎,运球,长传,投篮。两分,三分。陶醉于女生的欢呼喝彩。乐极生悲,一阵大风刮来,他的草帽在风中脱落,他大吃一惊,赶紧去按草帽,草帽已经越跑越远。顽皮的风娃娃,捉弄着倒霉的家伙。现场一片安静,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那两个字,即使一时没有看见,也被边上的人交头接耳送信息,于是秘密众人皆知。看见操场上时隐时现的光头,弯下又站起,却始终追不上,那草帽异常活泼,翩跹漫舞。我不由得加额叹息。
张老师的草帽,最终还是追上,不过握在学校书记手里。平时游荡在各走廊的周书记,保持着他的严肃谦和。他把草帽递给张老师,还冲张老师微笑一下,他是个礼贤下士的领导。他一定清清楚楚地,看见张老师额头的字。张老师故作镇定,感谢周书记,双方友好握手。他把帽子扣在头上,按了又按,用手背擦着汗,顺着过道,镇定地往宿舍走去,他心里有点慌乱,连衣服放在篮球架下都忘记拿走。周书记意味深长地转身,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夹竹桃背后。
伯伯是个热心人,这一点我特别像他,这是家族基因遗传。他从上海写信过来,让我告诉张老师,皮肤科医生同意到小镇来,为张老师动手术,但需要这边区医院出具证明,表示邀请该医生过来讲学,做示范手术,以便万一出问题时,有个退路。上海名师来开诊做讲座,是小镇的光荣。但联系开证明这些事,该由张老师去操作才名副其实,我一个学生,师出无名。作为教师,他找家长办事不成问题。我这才想起,几天没看见张老师。
找不到张老师,去他的宿舍敲门,也无人应答。我问了赵老师,说张老师请事假。我想可能是心理问题。我到处打听,居然惊动我们班同学里,他的侄子侄女,说是奶奶去世了。跟了他们,我去他老宅找他,编造的理由是,我在上海的伯伯,有要紧事需要通知他。张老师的侄儿侄女没多想,应该是把他们的关联,归结于可能是老同学。我好奇地问起额头的字,他们搪塞几句,没有更多表露。
张家宅院很热闹。我一眼看见他的草帽。他眼睛炯炯有神,正与人交谈,处于亢奋状态。见到我,惊讶一闪而过,但马上加以掩饰。我想,他祭奠母亲时,应该需要摘下帽子。他站起来,走向我。我告诉他,我伯伯的消息。他问我:“信带来了吗?”
我抿紧嘴唇,过来时,我显然忘了这点,信上有对我家其他事项的谈论,虽然不大,但也秘不宜宣。我找理由搪塞:“你放心吧,我看得清楚。”
他表示同意,没进一步深究,我告别他出来。手术在半个月后进行。那天是周日,我向家里人说明,去医院候着。手术按时开展,门户忽开忽关,人员跑进跑出,处于紧张气氛中。事后我才知道,张老师是过敏体质,麻醉师缺乏临床操作,经验严重不足,手忙脚乱,差点出状况。我想象得出,张老师在手术台上,一惊一乍的样子。并非幸灾乐祸,况且这事与我有关。
张老师侥幸迈过鬼门关。他被推出来时,没有亲友迎候,我左顾右盼,我是唯一守望者。过后,皮肤科医生出来了,伯伯亲随其后,脸色苍白,还没从惊吓中挣脱。我问伯伯:“有事?”
他啼笑皆非:“没事了。”
他欲言又止,和小年轻说事,兴趣不大。他摆摆手,表示一边歇着去。在病房里,张老师始终处于酣睡中,两天两夜没醒过来,呼噜打得地动山摇。他是把缺的觉都补回来吗?伯伯心急如焚,和同事进进出出,观察动静。万一出事,那就是万劫不复,还连带害了要好同事。张老师耽误的功课,让隔壁班的黄老师代课。我在课堂上也心神不宁,抱怨自己多事,但愿没给伯伯和他同事揽祸。好不容易,张老师清醒过来了,已经一周过去。谢天谢地。
张老师总算回来上课了。同学们不清楚张老师去了哪里,但对他的回归还是相当期待的,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师。这段时间,同学们的成绩提高,是非常明显的。他也习惯了这里的氛围。而黥面一事,一时间,成为寝室卧谈的主要话题,大部分同学表示理解、同情。热爱古文的小学究,已经完成一篇篇议论文。小部分同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也难免有教师原来嫉妒他的,现在有了鄙视的谈资,他的社会评价值,自然直线下降。
背后议论种种,对张老师的心情,似乎没有太大影响。他带着欢欣的情绪,脚步轻盈,哼着小曲进教室。表面上看,他的心态是坚强的,况且,有期待在前方等候。其间,他偶然拿下帽子,可见额头的方块白纱布,橡皮膏呈十字型粘住。而后几天,敷料改成单薄的橡皮膏,揭幕日近。他的喜悦与日俱增,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同学情绪深受感染,课堂天天欢声笑语。
半个月后,他不再拿下草帽,情绪一落千丈。四十分钟里,没有一丝笑意,一下课就走。学生蒙在鼓里,惊弓之鸟似的,担心殃及池鱼。我则深感不妙,难道出了意外的转折?没达到预期目的?疤痕比恶意字样的后果更甚?是周书记那日所见,东窗事发?但这与我无关,怎么怪罪于我,成年人的思维,不可理喻。
人的触觉很敏感。我发现他开始找茬,即使我数理化成绩垫底,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依然成为一次次攻击我的理由。他并非班主任,可以不管其它科目的成绩。我也的确没有恃才放旷,恃宠生娇,而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胡思乱想,惶惶不可终日,明显惹马蜂窝了,我何其无辜。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想到升米恩斗米仇。我感觉他有针对性地寻衅,他和我钉头对铁头。难道我成了碍眼的存在,他要撵走我?是否他认为,如果不是我给了他希望,他韬光养晦,就不会有暴露的一天?但天可怜见,并非我毁他的希望。是风,是该死的风。
下课溜达时,我终于发现症结所在,学生宿舍墙外的广告栏,贴着一张通知,大意为,兹有外聘代课教师张衡,因违反有关校规,现予以辞退处理,勒令即日离校,云云。
我回到教室,见张老师靠着窗口贪婪吸烟。上课铃声响过,他掐着烟蒂,在窗台上,磳的星火风中纷飞。他手指带着书页颤抖,老烟嗓子很干涩:“同学们,今天讲述课外读本的《最后一课》,法国作家阿·都德的短篇小说,是我临时增加的。这也是我在本校上的最后一课。我们能走到一起,教学相长,是师生缘分,希望我们好说好散。你们长大成人后,要懂得道理,古诗讲得好,满招损,谦受益。”
又绕回来了,我怎么了?真过分。这就是俗话说的,猪儿娘死了怨糠吧。整节课我都惶恐,心神不宁,耳朵嗡嗡直响。黄昏了,肚子饿得要命,老师还在拖堂,我这人很奇怪,越紧张越饥饿,肚子叽里咕噜叫,我有低血糖。前排女生的长辫子,垂在我桌面拖来拖去,我下意识地把它折了一折,恍惚中这是一根大麻花。我一下子打个激灵,预感有事发生。偶然抬头看黑板,便触及他的微红眼睛,我赶紧伏在女生背后。越怕事越有事,他叫女生起来朗读。她发出一声尖叫,我才意识到,焦虑中,我用圆珠笔把她的长辫子,别在我的桌板洞孔里。小姑娘的头颅,承受了几十斤的负担,她痛哭流涕。张老师绷着脸,指头枪瞄着我,似有一条无形的钢丝,牵着我起来认错。
“你行为不端。”
我不敢抬头,他会怎样对待我?拍案叫骂?墙角罚站?拎到走廊外?我垂头丧气站起来。我已服输,他很欣慰,忘记叫女生朗读,让她安静下来,自己回头板书。不料课堂一阵哄笑,他转过头来,大家鸦雀无声。这就是墙倒众人推。他找不到目标,看同学眼神的焦点在我,认为我又作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满腔烈火倾泻到我身上。他冲过来要拉我出去,他胳膊颤抖,气急败坏,蛮力很大,手指把我掐出青紫。我也心头火起,抠住课桌,和桌子成为联合体,他一时无法撼动,我和桌子六条脚在地面拖动,发出咕咕声响,一直挪动到走道上去。他又把我往里面凑,桌子和我,又一起移动进去。师生在不屈不挠的斗争。
我眼眶紧缩,我不能认输;他的心智已经崩溃,眼睛通红,忽然俯下身子,提起我的小腿,将我掀出窗口。在掉出窗外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神,冷酷如冰,都没看我一眼,走向讲台继续上课。
疯了疯了。
我自由落体,听见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剧烈运动毕竟罕见,同学被吓到,静悄悄地。靠窗坐的,有几个胆大点,想探头探脑,又不敢大声,压低了声音吼:“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我听见我心乱如捣鼓。我从地里爬起,拍打臀部的泥痕。张老师出现在窗口,探头往昏暗里看,亮了灯的教室传出朗读声:“韩麦尔先生见了我,很温和地说,快坐好,小弗朗士,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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