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发展李卫红入团问题上，顾浩中也有苦衷。凭心而论，李卫红的一贯表现和对团组织的热烈向往，她已具备了入团条件。他在团小组会上，几次想将她列为发展对象，但总有股无形压力，他欲言又止，这压力主要来自她的出身成分。班里同学不知她的成分，对她加入团组织也不会有反对意见，但填表时，填家庭出身这一栏过不了关。一旦发现，举手同意的同学会立马倒戈。相反，还要问责他立场问题。那时候，虽说理论上不唯成分论，但实践操作中，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左右着人们的思想。
　　 听了钮队长的讲话，李卫红知道，这是冲着3号门姜鸣彦来的。其实，那只“漂流瓶”中，既无反党也无反革命的言论，纯粹是一个被覇押者，向家中父母报音讯而已。但在钮队长这些人的脑子里，则被丰富的想象无限的放大，是一件深不可测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想到此，李卫红更同情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她身陷囚室，绝望无助，父不知女行踪，女挂念母平安。联想起自己爷爷暴亡，父母的流放，她悲从心底起，她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她发誓，帮她将此信交给她父母亲。
　　 在收到这布条那天下午起，每隔2个星期天，她都按上面地址，去某街某巷某某号打探，但一直都是关门上锁。她问过邻居，邻居只匆匆告诉她三个字，不清楚。她也不敢多问什么，这样，这“漂流瓶”仍一直在她身边。
　　 现在，这“漂流瓶”与“团员”划上了等号。这天晚上，她躺在板床上，脑子里思考起钮队长的话。“漂流瓶”交出去，凭布条上的信息，并不会加重姜鸣彦的所谓罪行，相反，倒可能帮助她减轻他们的猜疑。至少，没有钮队长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这样，她朝思暮想的团组织就向她敞开了大门，她就可以敢和同学们平起平坐了。
　　 噢，对了，等一下。我把“漂流瓶”先交给顾浩中，由他交出去，这样，他可以进入党组织。他入党，我入团，多好的事。其实，顾浩中是好人，他为人正直，心地善良，阳光开朗，不欺负“穷”人，特别是有同情心。如在学生中发展党员，就是不交这条子，我看也够条件。
　　 嘻嘻，顾浩中，那年那夜，在老虎灶炉里涂个大花脸，吃脆饼疼得呲牙的“丑八怪”。一晃几年，长的像个人物了。别看他和其它的女生又说又笑的，对本姑娘冷淡谈的，我有数，装冷有什么用，就凭那眼神，他心热着呢。属标准的“茶瓶胆”，外冷内热。嘻嘻。想到此，她心一暖，脸发烫，浑身燥动起来。听说，一个少女情窦初开，都是先从胡思乱想开始的。哼，看你冷，等毕业，你跑不的。李卫红想入非非，心里乐滋滋的，舒坦极了。想着想着，她将右手横在鼻梁上，“嗤嗤”一笑。
　　 准备明儿要交“漂流瓶”了，她将布条中的话又默述了一遍，再回味权衡一下，这玩意儿对姜鸣彦到底有利还是有害。当她默述到“不信朗朗乾坤无日出，不信芸芸众生无好人”时，她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她猛地坐起，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3号门门板上，那黑黢黢的门后，一双求助的眼睛正紧盯着她，像惊讶，像鄙视，又像是审视。尽管此时在黑暗里，尽管只是在想象中，她还是心虚地垂下眼皮，愧对那原来充满希望的眼睛。
　　 我真混，刚才那想的什么，鬼迷心窍了。入团是为什么，无非是证明一个青年人的政治上要求进步，是积极向上的体现。它是靠自己不断的提高思想境界，去身体力行，修身养性，不断地完善自我。能加入是如愿以偿，加入不了也问心无愧。而不是靠出卖灵魂去换取，靠投机取巧去欺骗。那样，即使形式上达到了目的，但抿心自问，你良心能安么，那会惹同学们不齿。再说，你对得起于困境中翘首待盼的姜鸣彦么？
　　 李卫红越想越气，为自已刚才那想法羞愧。还为顾浩中着想呢，凭顾浩中那人品，绝不会做如此无耻之徒，只会让他瞧不起自己。她又接着默述姜鸣彦的“如当我再见此‘瓶’之日，将是我心死之时。”李卫红啊李卫红，你刚才那一念之差，差点送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姜鸣彦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心寒，不怪她失去生的希望，因为她对人性的善良已经绝望。
　　 司晨雄鸡长鸣，窗外枝头小鸟鸣鸣啾啾。李卫红虽然一夜未曾合眼，现在，她全无倦意。她像个战士，一人孤守战场，弹尽戟折，在阵地即将丢失之时，她端起仅存的爆破简，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此时，敌人像潮水般滚下山去，她屹立山头，发出胜利者会心一笑。
　　
　　 五
　　 毕业前夕，顾浩中在离校前最后一次团小组会上，提出了一批发展入团同学名单，李卫红名列最后。前面所有同学都通过程序，最后，他从李卫红三年来交来的一沓入团申请书中，挑一学期一份，向团小组同学宣读。这是一份积极向上青年的成长心路，有自我肯定，有自我解析，实实在在，情真意切。宣读完后，他提出：发展李卫红，加入共青团组织，并且，当仁不让，提出自己愿做她的入团介绍人。在此之前，他已将李卫红的家庭出身向团小组进行了介绍。
　　 如果说在李卫红之前的同学表决中，有部分同学持保留意见，而在最后表决李卫红时，大家是一致全票通过。
　　 顾浩中将此消息告知李卫红时，李卫红平静地淡淡一笑，显得那样地从容，得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的李卫红，已是大彻大悟，凤凰涅槃，她的思想境界，已经有了新的升华。
　　 此时，见同学们各自忙着自已的事，李卫红试探着将“漂流瓶”递向顾浩中，郑重地说：“你看看，如同意，马上毕业了，我们有时间，一块去完成这个任务吧。”
　　 顾浩中接过布条，认真看了两遍。
　　 “你好！我是姜鸣彥。笔名：‘长天鸣雁’。我于x年x月x日，因宋爱东“我都说了，望你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而关押。据我耳闻判断，现囚禁在某地一所农村中学密室里。离海边不远，因县里广播后，公社的广播里经常广播渔业上的事。
　　 声明两点：1，我不是反革命！2，我未单独或合伙坑害过任何一个人！
　　 补充一点：绝不要相信爱情。那是恶魔头上绚丽的面罩，僵尸身上耀眼的霓裳。我死后请告诉我父母：“女儿悔不该未听他们的话，远离中山狼，但女儿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附：这是一只“漂流球”，不信朗朗乾坤无日出，不信芸芸众生无好人！如当我再见到此“球”之日，将是我心死之时！
　　 又附：父母地址：x×街××巷××号
　　 姜鸣彥绝笔
　　 xx年x月x日”
　　 顾浩中特别看了下面署的日期时间，又看看李卫红，满脸的不可思议。若有所思地笑着说：“你真沉得住气！其实，我早就怀疑了。”
　　 “你就吹吧。”李卫红故意不信道。
　　 “吹！别看你人漂亮，可唱歌嗓子不咋的，平常从不哼一句。可春天那一阵子，你到3号门前就唱语录歌不？钮队长那场入团入党讲话，你当时表情就不对劲。你平时不朝我望，可那几天你时不时瞅着我。听过那报告后，你交的那份入团申请书中，我也察觉出了不平常。钮队长喊我去，要我提高政治嗅觉，可能他得到什么小报告，叫我做‘克格勃’，我才不睬他呢。”
　　 李卫红瞪大眼睛，讶然问道：“这么说，你监视我？”
　　 顾浩中纠正：“不，是关注。”
　　 “你坏！言归正传，你说吧，这任务敢不敢？”李卫红先是羞赧，那样瞟了他一眼，然后严肃地问。
　　 “这……“他迟疑片刻，然后抬头注视她，终于扭过头去，红着脸压低声音说，”我听你的，李卫红同志。”
　　 李卫红咯咯笑了起来，得意地一仰脖，倏然牵着顾浩中的手，向学校方向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松开手，然后带着脸颊上一片红晕，兀自跑开，马尾辩子在脑后快乐地摇摆。
　　 顾浩中愣了愣，一猫腰，也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