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袁末末今年十九岁。
　　
　　 第一眼，我竟没有将他认出来---踏进山门的那刻，他立在山门前，一袭桃红长衫，在浓绿的春雨霏微中，显得面如玉，眉似剑，目染星，俊俏的不像话。
　　
　　 我怔了一怔，他也怔了一怔，然后，他的脸忽然染上一层红晕，扑身跪地，向我叩首：“恭迎师父。”
　　
　　 十九岁的少年，已长成了大人的模样，青稚的脸，却还有三分小时候的影子。我忽然觉得有雨水滴进了眼中，不由垂了眼帘，向他伸出手：“来，起来。”
　　
　　 他抬头看我，眼波像无边湖水，温柔的赛过了春雨。
　　
　　 他缓缓的说：“我，很想你。”
　　
　　 我的心轻轻的动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叫达摩，他初入中原，想一战扬名。他将我逼入山涧，长时间的看着我，最后，终于咬着牙，轻声却坚决的说：“凝心，对不起，我既叫了达摩祖师的名号，就不能负了它。我已杀了九百九十九个妖兽，只差你一只，我，就可成名。”
　　
　　 那时，达摩的脸色如玉般白，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我知道他不忍，但他，是达摩。
　　
　　 他的手扬起来，一片镇符向我飞来，我一动不动，定定看着他。
　　
　　 “妖兽，怎能有人的感情？”他望着我，目光渐渐坚定：“凝心，你安息。”
　　
　　 那一年，我的凝心决练到第七重，我空无一物的胸膛中已长出七瓣细小的心瓣，修到九瓣时，我可，炼化成人。
　　
　　 没人相信吧，一个可呼风唤雨的妖兽，食尽人心，杀戮无数，她到最终想修炼成的，是，一个人，一个有心的，人。
　　
　　 一千七百余年，我只怕一个人，那个人，叫达摩。
　　
　　 我并不怕他的法术，他的符咒，我怕的，是他痛苦，是他难以决择，是他矛盾纠结。
　　
　　 宁愿在镇符下睡去，睡去了，心仍在，又有什么可怕？
　　
　　 第一眼看到袁末末，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会长成达摩的样子，一丝儿分别也没有，唯一的不同，只是他看我的眼波中，有更多，更深的，眷恋。
　　
　　 可他，也要结婚了。
　　
　　 所有的，我眷恋的人，在我未修成人身前，都注定要与我决绝。
　　
　　 这就是，妖兽的命格。
　　
　　 八
　　
　　 袁府上下，结彩披红，双喜字刺的眼睛生疼。
　　
　　 我问袁末末：“新郎倌有你这么穿的吗？不都穿大红吗？桃红是小妾的颜色好不好，你到底懂不懂啊。”
　　
　　 他并不肯像小时候那样配合我的滑稽，固执的走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淡淡的说：“谁规定新郎倌要穿什么？师父要我换，我就换。”
　　
　　 我只得收起脸上的笑，停了一停，继续向前走：“我从不要求你什么。”
　　
　　 “那我就不换了，”他亦步亦趋：“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株桃树下。桃花的颜色染在师父大红的长裙上，看起来十分夺目，从此我就爱极了桃红色，这一世人，是不能改的了。”
　　
　　 是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三岁的袁末末，有长而浓密的睫毛，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个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袁末末？十九岁，算什么呢，至多算他是缕青烟，淡淡的，刚聚成人形而已。
　　
　　 风一吹，青烟必散。这不，风来了，这风姓肖。
　　
　　 肖家的大小姐云遥，袁末末的新娘子。
　　
　　 我吃过几颗神剑门人的心，味道也就一般，不过尔尔。但当我看到肖云遥时，我想，她的心，味道也许不错。
　　
　　 她个子很高，身形瘦而挺，脖子细而直，像一只天鹅。
　　
　　 她是袁末末的新娘，很好。
　　
　　 我以后都不吃神剑门人就是了，也没什么，天下这么多人。
　　
　　 她趋前几步，并无一般新娘子的羞涩，她向我行礼，说：“新妇云遥见过师尊。”
　　
　　 我弹一弹长裙上的雨滴，漫不经心：“起来吧。”
　　
　　 她站起来，站的笔直，袁末末站在她身旁，看起来真是郎才女貌。做人就这一点乐子，再怎么苦挣苦捱，起码有个伴陪在身边，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的。只这一点，比妖高了无数。
　　
　　 云遥走上几步，手里不知从哪里捧来个茶盅，半蹲着递向我：“师尊请饮茶。”
　　
　　 我虽从不喝茶喝水，却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将手伸出去。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仿佛看到袁末末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凄然。
　　
　　 九
　　 袁末末倒在地上时，胸口涌出大量的鲜血，肖云遥脸色惨白，站在一边，右手上的茶盅仍端着，左手的长剑早已出过鞘了。
　　
　　 肖云遥全身颤抖，发出的声音都碎成一片一片：“你…你为什么，不是说好了，给我机会，让我刺伤这老妖怪…你，你不要你母亲的命了么？”
　　
　　 袁末末桃红色的长衫染满鲜血，他望着我，神情温柔如春风，话却是对着肖云遥说的：“我是答应给你机会刺杀，但没答应你一定让你刺杀成功，神剑门一诺千金，希望云遥小姐，信…守诺言。”
　　
　　 他的血溅到我的长裙上，点点滴滴，仿佛十六年前洒在我裙边的桃花瓣，艳丽而哀伤。
　　
　　 我要如何告诉他，我自然早就发觉了肖云遥左手中的软剑---神剑门的左手剑法闻名天下，我又岂能不知？她到底想要怎么对我，击杀，还是投毒，我都全不在乎，在我的第十瓣心已生成的时候，我的肉身，早已出脱了凡人和神兽的交界，我的身体，早已不怕生老病痛。唯心不灭，身即不灭，是不怕任何伤害的。
　　
　　 可，这是他的喜宴，他邀我来，又恭敬如此，做出这样强烈的暗示，示意我一切非常，我岂会有意拆穿有着他妻子身份的人的叵测居心？
　　
　　 我只想静观其变---他应知道，这世上凝心会怕谁？
　　
　　 偏我忘了，关心则乱，这个孩子，他一心想着向我示警，一心想着替我挡灾，压根忘了我是神兽，是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地仙。
　　
　　 而我更忘了，我面对他的异动，向来反应迟钝---正如十六年前他扑入我怀中，以我的身手，竟无法躲开---十六年后，他挡在我身前，我同样，动也，不能动。
　　
　　 袁末末，他是我用第九瓣心血凝出的图腾，他是那个人与我人心的合体，他一笑，我即笑，他一哭，我即哭，他不想让我动，我就，动不了。
　　
　　 此刻，他要死了，我，还活得下去么？
　　
　　 怨吗？有一些吧。
　　
　　 其实就算他活着又怎样？他是我的心血凝成，自然爱我，但，我能爱他吗？我活了一千多年，爱过两个人，一个是达摩，我让他痛苦一生。一个是袁末末，我只想给他快乐，但，根本不可能。
　　
　　 我只是一只神兽，无论如何修炼，也化不了真正的人。我生下来就注定以吃人心为生，当我吃第一颗人心时，就已经走上一条不归的路。
　　
　　 我在这里，已镇守千年。千年里，有人生，有人亡，有人喜，有人悲，有人乐，有人伤，我一如磐石，从未动摇。没人知道，其实，即使我动摇了，也于事无补。
　　
　　 命中注定，我只是一只神兽。
　　
　　 不能做人。
　　
　　 永远。
　　
　　 十
　　
　　 我无力让袁末末不爱我，也无力让我们在一起。我的力量，只能做一件事---就是让时光倒流，凝心成画，一天图画不破，一天美丽永存。
　　
　　 所付出的代价，只有一样，就是，我与他，永远活在图画中，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乐我所乐，悲我所悲，永不出世。
　　
　　 这对我而言，得其所哉，何惧之有？
　　
　　 一挥衣袖，肖云遥在我面前化为飞灰，一些痕迹也没留下。
　　
　　 再一挥衣袖，时光如流水，缓缓向前拨动。眼前一幕幕，皆时过去发生过的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
　　
　　 我看到我离开袁家山门后，袁末末每天都去洞府找我，他拒了一切替我洒扫的仆佣，亲自为我打扫洞府。山前山后，每一片落叶都是他为我扫去，每一颗灰尘都是他亲手抹干净。
　　
　　 他又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每每听到我在某处出现就喜上眉梢。
　　
　　 区区六年，他居然跟着我的脚步走过了千山万水。每每，当他赶到我出现的地方时，我早已走远，他所看到的，无非是一具具被掏了心的尸体，但，就算望着这尸体，他目光中的缠绵之意也无所遁形。
　　
　　 后来，他开始修炼袁氏家主特有的召唤术，期望有一天，召唤术成，可以将我唤回。
　　
　　 在修炼中，他一天天长大。
　　
　　 不意，因他修炼太过专注，府中上下人等无人管束。结果，一夜，神剑门潜入的刺客将他的母亲劫掠而去。以此为注，要胁袁末末与他们合作。
　　
　　 而神剑门，又是另一回事了---原来，在我吃过的神剑门人心里，竟有一颗，属于肖云遥的夫君。
　　
　　 此刻回味起来，那是一颗又黑又干的心，一些儿滋味也没有，却有肖氏那样的女子与他生死与共，也不算个福薄的人了。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久久不能见的我。
　　
　　 袁末末只得做了这愚蠢而痴忠的决定。
　　
　　 故事一幕幕翻向更久远之前，那时袁末末仍滚在我裙边，一路跑，一路摔跤，一路叫我：“姐姐，姐姐，抱抱。”
　　
　　 我，泪盈于睫。
　　
　　 好，我来抱你，在时光倒流回十六年前，在那株桃花树下，我来抱你。
　　
　　
　　
　　 后记：名声偌大的袁家和他们神秘的神兽凝心，一夜之间化为虚无。留下的，只有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图画。画中，青山长绿，清水长流，一株艳丽无匹的桃花树在春风下花瓣纷飞。树下，坐着一位身着红裙的少女，眉目清丽，笑容媚惑，她一手执着一领长衫，一手牵着一位少年的手。那少年，剑眉星目，笑容温和，睫毛浓而密，仿佛蝴蝶翅膀。两人手牵手坐于桃花树下，一如谪仙。这画，名叫，凝心图。山凝青颜水凝愁，情凝千年心凝图。凝心图不破，时光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