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始终遇不见何子恒，细姑心里再次泛起了嘀咕：这孩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他不是说回城找父母吗？除了这条道，他还能走哪条道呢？就在细姑一筹莫展之时，她远远望见迎面走来了一队人马，不知是些什么人，细姑不免有些心慌起来。
　　 她听说过这一带日本鬼子多，而不像落在深山里的白马村，交通不便离城又远，鬼子还没有祸害到那里。白马村人世世代代男耕种，女纺织，过着与世无争的简单生活。可俊生说：如果不把鬼子尽早赶出中国去，迟早有一天，这灾祸是会降落到白马村的。他这次回白马村，也是肩负重大使命，上级派给了他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昨天早上俊生还告诉细姑，准备将白马村的男女老少都召集一起，他想给大伙说说抗日的故事。
　　 何细姑现在很后悔骂跑了何子恒。这六年时间，她对何子恒的感情极其复杂，简直是爱恨交织，她爱子恒是二哥的孩子，又恨子恒是二哥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如果没有子恒的朝夕陪伴，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一个个寂寞的长天与黑夜，她心底的希望就是盼望着二哥能早日完成任务，早日来接她和子恒团聚。
　　 何细姑好后悔，出门之前没有去找俊生先问问山外的情况，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了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眼见着那班人马已经走到了跟前……
　　
　　 六
　　 何细姑手里紧紧攥着缰绳，由于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待这一队人马走近时，细姑牵着马尽力地朝路边让。偷眼看他们，但见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窝深陷，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这些人虽面黄肌瘦，衣服破烂，但是帽子都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帽沿上都别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他们肩上背着各式的长短枪，有的还挎着大刀，步伐有力地前进着。
　　 这些人是不是俊生口中说的新四军？细姑正想着，只见一个戴眼镜的像是个当官模样的人走上前问道：“老乡，请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细姑怯怯地盯着这个人看了一眼，她动了动嘴唇，竟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那个戴眼镜的人又说道：“老乡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再往前走没路了，我们昨晚在渡口和鬼子干了一仗，渡口现在是过不去了，如果你是想去山外要绕道而行。”
　　 细姑这才问道：“你们真的是和鬼子打仗的人？你们是新四军吗？”
　　 戴眼镜的人微笑道：“我们就是新四军，专门打鬼子的。”
　　 “那你们就是好人，我信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细姑有些激动地问。
　　 戴眼镜的人并没有正面回答细姑的问话，“老乡，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你还是早点回家吧！这一路上太危险了。”戴眼镜的人说完这句话，转身跟随着部队迈开大步走了。
　　 细姑愣在原地半晌，不知要何去何从。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跃上马背，追上这只队伍。只见那个戴眼镜的人，停下脚步问道：“老乡，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细姑忙说道：“我想问一下，你们认识俊生吗？”
　　 戴眼镜的人一脸严肃地看着细姑，没有回答。细姑见对方不说话，她着急地说道：“俊生也是打鬼子的，我二哥也是打鬼子的。可我二哥在两年前芒草林的那场战斗中已经牺牲了！”说罢，细姑淌下两行泪来。
　　 戴眼镜的军官吃惊不小，他望着细姑问道：“你知道芒草林那场战斗？请问你二哥叫什么名字？”
　　 “我二哥叫何天明。”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子恒，当时我心情不好，骂了他几句，他就跑了。他说要进城去找他的父母……”细姑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仔细地叙说了一遍，“可是我二哥已经不在了，二嫂如今也是下落不明，我现在真的好担心子恒的安危！”细姑唉声叹气，满面愁云，她牵着马，跟在部队后面一路走一路和戴眼镜的军官说着话。她这才知道，戴眼镜的军官姓李，是个营长。
　　 “细姑同志，你和我们一道走吧！我们也要进城，渡口这边是过不去了，我们准备从拦头岭翻过去。”细姑点点头同意了李营长的提议。她看见队伍里有伤兵要人扶着走，便将马让给了伤兵骑。
　　 进了山里，道路愈来愈窄，大家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前行。
　　 这一路上，李营长对细姑详细叙说了芒草林的那场战斗：何天明是在子弹打光了之后和鬼子展开肉搏时，身负的重伤，他用大刀砍死了十七个鬼子，他死得壮烈！我们永远记得他！
　　
　　 七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忽儿工夫就乌云翻滚起来，天空上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李营长抬头看了看天说：“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同志们都要加快步伐，再翻一座山头我们就到拦头岭了，翻过了拦头岭进城就快了。”细姑也抬头看了看满天涌动的乌云，她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着急地说道：“不晓得子恒现在走到哪里了？我真是不该骂他呀！”
　　 就在大家披荆斩棘历经艰辛翻过第一个山头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枪声。李营长命令大家不要慌乱，他叫人爬上山头观察了一会，这枪声好似是从拦头岭方向传过来的。
　　 李营长说道：“我们现在已是弹尽粮绝，如果不在今晚想办法进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来敌人是要切断我们的退路呀！”
　　 “狗日的小鬼子，和他们拼了！”
　　 “拿什么和他们拼？我们的枪里都没子弹了。”战士们开始议论纷纷。
　　 原来是天明后，有几个鬼子端着枪，来到被鬼子炸毁的镇子上寻找粮食，无意间发现了靠在废墟上睡着的何子恒。
　　 与此同时，何子恒也发现了鬼子，他由开始的害怕到慢慢冷静，大概也就是两三秒的时间。他脑子飞转着，一定要活着，千万不能死在鬼子的手里。假装死了的何子恒，趁着鬼子叽哩哇啦地在翻找食物时，一翻身站起来，拔腿就跑。等他箭一般冲出废墟时，鬼子反应过来，端起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子恒已蹿进了树林里。
　　 李营长他们循着枪声慢慢靠近，鬼子们正在林子里搜索着子恒。
　　 此时的子恒肩膀已经中弹负伤，看着肩上流下的鲜血，他内心极其恐惧：我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爸爸，妈妈，你们到底在哪里？极度的恐惧，加上流血过多，已是慌不择路了。他用手捂住受伤的肩膀，用力朝山顶爬去。
　　 鬼子们端着带刺刀的枪在林子里东戳戳西戳戳，叽哩哇啦地叫唤了一阵子，没有发现子恒，便又回到被炸毁的房屋里，继续寻找起食物来。此时，李营长在望远镜里发现了鬼子，也看见了子恒。他把望远镜递给了细姑，问她这个孩子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在望远镜里，细姑一眼就认出了子恒，她尖叫一声：“子恒！”便扔下望远镜，朝山脚下扑去。这一声尖叫，也惊动了鬼子。鬼子见山岗上有人朝下跑，便举起枪朝细姑瞄准。
　　 子恒也发现了细姑，他虚弱地喊了一声姑姑，便晕了过去。
　　 李营长被细姑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坏了。等他想拉住细姑的时候，她不管不顾地哭喊着子恒的名字，已经冲到半山腰了。李营长只好领着战士们朝山下的鬼子冲过去。
　　 鬼子发现新四军人多，就一边射击一边撤退。
　　 几个战士冲在前面，掩护手无寸铁的细姑，已经有人相继中枪倒地。眼看着战士们就要和鬼子接上身了，四个鬼子有些慌了，他们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李营长已经接近一个矮个子鬼子近身夺枪了，其余三个鬼子见事不妙，端着枪又是一阵狂扫，细姑倒在了血泊里，李营长的胳膊也受了伤。战士们一拥而上，用大刀和鬼子展开了肉搏……
　　 一番激烈的战斗之后，四个鬼子被消灭了。
　　 李营长命人将细姑和子恒救下，并包扎好伤口。细姑身上多处伤口流血，好在伤情不重。子恒由于惊吓过度，苏醒过来，半天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抱着细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看着细姑受伤，子恒伤心欲绝泪流满面。
　　
　　 八
　　 躺在担架上的何细姑，声音微弱地说：“李营长，我把子恒托付给你了。”细姑又把眼睛望向子恒，她流着泪，声音极缓地说，“我不是你的亲姑姑，你爸爸也不是你的亲爸爸。你爸爸是我的二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何子恒怔怔地望着细姑那张苍白的脸，他一脸的茫然，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想听细姑告诉自己全部的真相。
　　 “十三年前，表哥出洋留学，亲口对我承诺，留学三年就会回来娶我。可是我一等就是十三年。六年前他把你托付给我，从那个时候，我就对你又爱又恨，我爱你是二哥的孩子，又恨你是二哥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说到这儿，细姑一阵剧烈地咳嗽。
　　 李营长要战士把水壶拿过来，让细姑喝了一口水，要她别着急，慢慢说。
　　 “直到俊生回到白马村，告诉我一切真相，我才知道二哥和你母亲是假扮的夫妻。你的亲生父亲，在一次募捐抗日物资时被日本人暗杀。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你的母亲接替了你父亲的工作，为了抗日救国，懂多国语言的她，丢下你远渡重洋，呼吁华侨们慷慨解囊为民族大义出钱出力。直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末，你母亲的身份被叛徒出卖，她不断遭到日本人的追杀。如今，你的母亲生死未卜。二哥担心你的身份也会暴露，他怕你会遭到鬼子汉奸们的报复，就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二哥说，等抗战胜利了，就来接我和你一起回家团聚。可是，可是二哥他说话不算数，他现在就躺在那片芒草林的地下，他丢下我们不管我们了。”细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何子恒缓缓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拭细姑眼角的泪珠和被雨水打湿的面庞，声音微弱而又坚定地说：“姑姑，你不要难过！爸爸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细姑欣慰地看着子恒，说：“我要参加新四军，我要杀鬼子去！”
　　 何子恒激动地跟着说：“我也要去杀鬼子，不把鬼子赶出中国，我誓不为人！”
　　 李营长见二人如此悲伤，如此坚定，又有本事，便答应了二人的请求，让细姑和子恒正式加入了部队。细姑对李营长说：“进城之前，我有个心愿要了，我要去芒草林祭拜一下我二哥。此去一别，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起初，李营长觉得细姑受伤了，问她能不能先进城养伤，祭拜的事等以后再说。
　　 足足休养了一个多时辰的细姑，再也躺不住了，她“嗖”一下站起身来，伸了伸手脚试试。然后，她对李营长说：“你瞧瞧，我这都是轻伤，又没伤在要害处。再说了，我自幼习武，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最后，李营长同意了细姑去芒草林祭拜何天明，并要她快去快回，部队会在城里等着她二人一起会合。
　　 细姑谢过李营长，跨上马背，何子恒也一跃上马，搂着姑姑的腰。二人快马加鞭，朝芒草林方向而去……
　　
　　 九
　　 暴雨过后的芒草花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它们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发着坚韧的气息。恍惚间，马背上的何子恒仿佛看到父亲在无边的芒花林里开道，而他跟在后面脆生生地喊：“芒花真好看，像天上的云，又像是冬天里的雪……”子恒忽然跑了起来，他大声喊道：“爸爸，爸爸，你等等我！”
　　 细姑一把拉住子恒的胳膊，“子恒，子恒，你醒醒，快醒醒！”何子恒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两滴泪珠从眼角滚落到随风飞舞的芒花上。
　　 很快奔驰到一片高地，站在茫茫如雪的芒花林里，细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何天明与鬼子搏杀的镜头，最后是二哥倒在了血泊里……她再也忍不住这撕心裂肺的痛，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何子恒痴痴地凝望着在劲风里起伏翻滚的芒草花，耳畔传来父亲爽朗的声音：“孩子，芒草是世界上最顽强的草，芒花是世界上最纯美的花，芒花一开姹紫嫣红的季节便都被染白了……”
　　 他们擦了擦伤心的泪水，最后，两人用双手刨了一个坑。何子恒将父亲的月白色长衫折叠整齐，郑重地摆放在土坑里，流着泪缓缓地盖上土。细姑折了一把洁白的芒草花插在坟头上，伤感而又坚定地说道：“二哥，安息吧！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待子恒如亲生，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如今，我与子恒都参了军，今晚就去和李营长他们会合，我们要跟随部队一起去打鬼子，不把鬼子赶出中国，我们誓不为人！”言毕，两人朝着小小的坟冢磕头拜别。
　　 起身上马，细姑和子恒裹着满身炙热的阳光，策马朝着宣州城的方向坚定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