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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返祖(短篇小说)


作者:乔个休 秀才,1322.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80发表时间:2021-07-24 14:53:53


   分到手里才发现,那膨体衫是我母亲工厂里生产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出口转内销吗?用现在的话来评论,舅舅也是个暖男。二姐小学毕业时,三姐初中还没毕业时,就都被母亲带了家属工,进工厂,在新车间当织衫工人。那时家属都能进厂上班,应该是厂里创了新业,否则很难想象一个二轻手工企业,能养活许许多多家庭。
   二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小时候母亲都是派她,从乡下针织厂坐塘河内河的船,到城里外婆家,送我和大姐的伙食费给外婆家。她舍不得坐船,这样可以省下两分钱。她也舍不得穿鞋走,把塑料鞋脱了提在手里,劈里啪啦小脚丫沿着河岸走十里路,徒步走到外婆家门口时,才穿上塑料鞋。她走近大门洞时,金荣的阿婆,一般都是坐大门口,劈里啪啦摇着拍着大蒲扇纳凉消遣,就拔长高声喊叫,乡下人走来呗,乡下人走来呗。此时,实在是金荣阿婆们的节日时分,也是她们天天守在大门口的欢乐时光。二姐就在老太太夹道欢迎声中,羞羞然地,劈里啪啦走进院落,但是这一次发出的是肉脚板拍地的声音。她不小心把塑料鞋给弄丢了。当然,不难想象,回家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三姐在之前,当过一个小小个体企业的出纳,工资十五块钱,财务室就放在我们家里的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里,上面郑重其事加了一把挂锁,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了。大姐初中毕业,在学校一直当红卫兵连长,后来早早入了共青团,学习成绩很不错。她很想继续读书。那时支边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父亲还是担心她会被送去插队下乡,读书就到此为止,她偷偷哭了好几次。父亲早早托关系把她落实在瓯江对岸的梅岙水库工地,当广播站广播员。当时还送去培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灯光下把棉被行李都打了包,次日就要出发去工地,却不知咋的事情起了变化,不知是工地停工了,还是那个岗位被人顶替了,等了好几个星期也不见消息。后来又想办法进了办在垟底的车木厂,当了一个为小孩花雨伞柄喷漆木偶的女工,每天一进家门,衣服上都是一股浓重的香蕉水味。许多年以后她还患有严重的鼻炎,鼻子时常无意识地一哼一哼的。
   母亲的工作岗位,是在洋袜厂第一代产品的车间里,在织袜子机前辛辛苦苦摇袜子。一大排一大排的机台排列着,边上依次安装着几十台袜机,一个个工人坐在机器边,在明亮的灯光下,拼命地摇织袜子。母亲手腕的骨节,特别粗大,手腕一直会疼痛。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腱鞘炎,妈妈手,严重影响生活。摇袜子是件非常辛苦的工种,我跨到她边上放袜子的箩筐,顺手把发育良好的小尾巴理出来,放在箩筐眼里,惬意地双腿团团盘坐在袜子堆里,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偶然抬起头来看,会看见她有时这支手摇痛了,换另外一支手摇,牙齿咬着嘴唇,露出很痛苦的神情。边上的阿婆阿姨姐姐,对我的异常早已见怪不怪,但母亲心里显然一直放不下,那时我还没到能体会母亲痛苦的年龄。母亲曾试图让我穿上满裆裤,掩盖我的与众不同,满裆裤容易勒住我尾巴,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坚决予以拒绝,母亲只能脸色惨白地选择妥协。
   平时,她每天晚上给我洗澡时,最后一个程序,就是用毛巾把小尾巴擦净,然后叹一口气。我在走廊撒欢时,小尾巴在身后嘀哩嘀哩转,发挥着螺旋桨的作用。我知道,晚上八点半以后,我能拿着一只庞大的白色搪瓷碗,外边沿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跑到食堂窗口排长长的队伍,打回香气扑鼻的大白菜炒年糕条。排队时,免不了有小朋友手贱,玩弄我的小尾巴,我噼里啪啦一阵打,他们就很开心,发出呱呱的笑声。每个加班,都有我无比贪婪的点心可吃。筷子偶然会翻到年糕条当中夹杂着的切得很细、炸得很香的五花肉块,用牙齿嚼得碎碎的,别提有多香。偶尔我也会听见闲聊的叔叔阿姨,在讨论返祖现象,以及手术能否切除。但见了尾随我出来的母亲,他们的话题便停止了。
   我知道我的父母亲也商量过手术切除的事情。我半夜起来撒尿时,听见母亲在哀哀地哭泣,生了三个女儿,唯一的儿子却长了小尾巴,真是见不得人。他以后怎么娶亲呢。爸大大咧咧,这有什么,我不也一样。我睡意朦胧地问,什么见不得人,什么一样?母亲说,没你的事,睡吧,继续睡。我听见父亲说,我去借钱,你放心,会有办法的。年纪轻,方便做手术,年纪大起来,就麻烦多了。
   除了加班点心是我每天思思念念的想头之外,我和另外一个叫阿金的小伙伴,每天的伸手讨钱,也是至今无法遗忘的事体。我们当时才念低幼年级的书。手里握的是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时间。我们的游玩,有时附带上我们的姐姐。姐姐们那时已经读书,但是也没多少作业可做。老师压根儿就没布置什么作业。
   我们一起在厂区里到处游玩,天天把工厂跑个了遍。厂区大约有十几亩地。都跑腻了以后,我们会准时跑到传达室阿公面前,摊开手向阿公要钱。工友们统一叫阿公为阿旺老司。那时,大家都不富裕。父母累死累活,要养活一大家子,也没多少余钱。我有三个姐姐,阿金有两个姐姐。两家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工厂每个月发放的工资。父亲那时已经从公安局辞职,没有固定收入,整个家庭的负担,压在母亲的肩上。
   阿金的父亲,早年去世。他母亲的担子,当然也一点都不轻松。传达室阿旺公的口袋,就是我们的取款机。这是我们每天的例行公事,在阿公面前伸手这个固定动作,我们做了好多年。现在想来,这实在是很没脸没羞的事情。因为阿公和我非亲非故,和我没有一丁点儿的亲戚关系,后来仿佛听母亲说过,也许他和阿金家有亲戚关系也未可知。而我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即使给假设中的亲戚小孩阿金零钱花,也是可以不给我的,但是他一直一视同仁,从来没有一次说不给我,或者对我假以颜色。而我潜意识当中始终有感觉,阿公其实对我比对阿金要更亲切一些。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阿公如果对我哪怕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我便不会再去纠缠他,而阿公对我的亲切,一定是发自肺腑的。现在才恍惚明白这个道理似的。阿公原来是可以不给我们零花钱的。因为他只是我们口中称呼的阿公,并不是我们血缘的亲爷爷。
   那时的工人,工资应该在十八元左右,随着工龄的增长,大概在二十八、三十八、四十八,这样往上涨。作为一个传达室工友,阿公的收入可想而知。我人生头一次领工资,是在十三岁时,在父亲开设的药店里打工三个月,每个月领到十三块钱。更重要的是掌握了许多中药知识,到现在还很受用。但是,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走出厂门,拐弯大约一百米远,那个南陈桥头边上的小摊上的,零食小吃的诱惑实在太大了。阿公有一条腿不大方便,可能是年轻时摔坏,没什么钱治疗,或者是生过什么毛病的后遗症,都已不可考,他平时走路一踮一踮的,应该很是辛苦。看到我们俩满头大汗一擦一大把,小尾巴在我身后一甩一甩的,跑到他面前,阿公就边抽着上游、飞马或者大前门香烟,边一退一退的,现在想来,可能是担心我们俩岩撞似的,会撞到他。我对国产香烟老牌子的认识,自此处始。他伸手到裤袋里掏出一分钱,有时是两分钱,有时是五分钱。一人一枚,公平合理。很有可能是他事先换好放在口袋的,因为知道这俩娃儿会准时过来要钱的。不是说阿公天天掏钱给小时候的我们,我今天怀念他。实在是回想起来,有些苦涩的味道。他应该是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见过他有家人亲戚来看望他。当然也就没有子女。他是把我们当成他的后辈来照顾的吗?我们撒着欢儿,兴高采烈地跑到南陈桥头边上的小摊上,买酱菜头,菜头条儿,炒米花,爆破筒,那几分钱能带给我们长久的愉悦,自舌尖到心田。阿公一直微微笑着,跟在我们后头,到小店门口和认识的人们聊天,脚步一踮一踮的。那笑纹里,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喜爱。怎么忽然会有一种,很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我终于做了尾巴切除手术,头顶的无影灯,反映出我的苍白乏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久我就被麻醉得昏睡过去。我趴在推车上被推出来时,感觉屁股根部,有点麻辣辣的痛。不好躺,我趴在病床上,挂了三天盐水,便出院了。半个月后去医院拆线。我很想看见切了尾巴后是什么样子,但显然还看不了。在彻底摆脱敷料后,我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够不着,我只好搬了一张折叠凳,站上去,拗着脖子,看自己的伤口,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影像,和当年草堂巷三根竹电影银幕背后的影像一样,也是反着的。伤口倒是愈合得比较好,我是疤痕体质,在那里留了一个明显的伤疤,随着时间流逝,那里凝聚了一个疙瘩,经久不衰。折叠凳摇摇摆摆的,轰隆一声,我摔了下来,母亲在卫生间外慌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安慰她,没事没事。她听我说没事,就继续去忙她的厨房去了。我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痛死了。尾巴被切除后,我成了和大家一样的人,不再特立独行,我甚至完全忘记我是有过尾巴的人。我和大家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学习考试,工作。
   邻居介绍我相亲,双方门当户对,很快就确定下对象。阿蝉很善良,在行进到比较了解的阶段时,我对她坦白了我的隐私。她浑身颤抖,暴露出恋爱关系的脆弱。我呆坐了一会儿,和她告别回家,悲观地想,早知道这样,就先不说尾巴的事情了,船到桥头自会直。我们有半个多月没有联系,我留给她冷处理的时间。半个月后,她过来了,和我母亲谈笑风生,帮忙料理厨房,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母亲战战兢兢,见她镇定自若,才放下心来。我想问又不敢开口,害怕打破难得的平静。不久我们结了婚。婚礼比较简单,因为我实在穷。但婚礼比较热闹,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了解的人,来看热闹的特别多,大家挤眉弄眼,关心我们婚房里的事情。我们在尴尬中维持着镇定,当没看见他们的表情。新娘子脸色苍白僵硬。
   我去了城里上班,一周回乡下一次。这天还是星期三,岳母来了电话,说阿蝉早产了。我迂回曲折,赶到老家诊所。七个月大儿子,脚板就豌豆那么大,躺在她身边,眨巴着眼睛不肯睡觉。邻床的陪护,端脸盆进来搁到床底发出声响,他也随之一惊一乍。阿蝉疲惫解释,厂里仓库失火,到处叫人救火,吓得淌了羊水。我示意她不用解释,我不会埋怨她,只是疼惜母子俩,想触碰又胆怯缩回,瞧那小脚丫,不到我小指大,弄坏了怎么赔偿。哈哈,难道你认识我?他的大眼睛骨碌碌盯我,迟迟不肯睡着。岳母拿进一只铅盆,盆边痕迹触目惊心。我说您辛苦了,该我去倒才是。岳母摆手说没事,你坐你的。还没来得及拉呱,斜刺里闯进一个助产士,一把夺过铅盆,杏眼圆睁,你咋把胎盘扔了,谁允许你倒掉的?你要赔偿,产钳五十,胎盘两百。我心头火起上前责问,你这是哪来的规矩?她没搭理我,从她眼角,我看到一股子不屑。岳母脸上很尴尬,但勉强保持镇定自若,腮帮子浮现一阵阵潮红。我刚才把它倒进坑里了。她骄傲得像个乡村巫婆。我苦笑着逗弄儿子,妻子疲倦而开心,配合着我。在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后,我终于找准机会,悄悄揭开小朋友的襁褓,我目瞪口呆,担心了许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的屁股根部,有一条小小的尾巴,粉红而娇嫩,摆脱了襁褓的束缚后,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旁若无人地,缓缓卷曲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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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返祖,是一种隐喻,暗示“我”的身体出现异常,即是屁股后面多了一条尾巴,根据人类进化的远祖,这种现象似乎应是返祖。本文用第一人称描写方式,以我的成长历程为主线贯穿全文,还原出了我经历的年代,和那个年代里的人所发生的事。读完,诸多感慨,百般沉思。成长的路上,谁都一样,有痛苦也有欢笑,但最后的收获都是一样的。比常人多了一条尾巴的我,却得到家人更多的爱,比如,外公外婆,父母,姐姐。这些爱滋养了我健全的人格,人生的方向没有走偏,勇敢面对自己,以至于多年后尾巴切除后,勇敢向爱人坦白了一切,爱人一番犹疑之后,最终和我走入婚姻。相比那个同样身体有残疾的单个手,内心和他的身体一样残疾,他设计把我卖给马戏团,赚得一点小钱。与此还有一比的是阿旺公,他走路不便,却每次对于我的讨要钱从不拒绝,这给我成年后的反思留下了回忆的温暖。作者大部分笔墨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去看待问题,身边大人的世界,孩子的天地各有不同。我成长的经历中,串联起许多成长的小故事,让我的一生缤彩纷呈,一条尾巴的设计添加更是彰显人性的复杂,清楚地窥探着社会的诡谲多变。结尾,更是富有悬念,呼应文章主题。故事构架完整,人物心理描写细致,突出了人物性格,一篇力作,流年推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729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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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1-07-24 14:57:36
  很有创意的小说,情节描写细致,叙述过度非常自然,人物涉及很多,却不乱,紧致有序地围绕在一起,小说高手,拜读学习!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回复1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07-24 21:48:18
  谢谢清鸟老师鼓励!
2 楼        文友:风逝        2021-07-25 21:38:33
  乔老师小说中的人物,刻画得既贴近生活,鲜活真实,又那么富有特色的,读着,觉得很有吸引力,一直想着赶紧读下去,看看主人公结局到底如何。小说借一个生理特殊的孩子成长的过程去反映一个时代的纷纭众生,家庭,邻里,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个性都十分鲜明,如慈爱的姥姥姥爷,要强的母亲,贪婪恶毒的单手儿,豪爽大气的传达室阿公……好奇得很,那么久远的年代,乔老师怎样做到把社会背景渲染得那么精彩呢?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回复2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07-26 06:43:28
  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楚,对眼前的事容易忘记,哈哈,这就是人老了的特点之一。谢谢风逝老师!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1-07-29 19:52:3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3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07-29 22:55:15
  谢谢雪社!谢谢您!
4 楼        文友:金志敏        2021-08-29 23:16:07
  返祖
   返葬三江过楚城,
   千秋陵树鸟乌鸣。
   祖龙砺履空遗迹,
   帝子吹箫送落英。
   云气远浮当代画,
   波涛深隔洞庭清。
   凄凉不见登封日,
   川路迢迢接绛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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