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幸福 (小说)
小雅是第一时间把小狗从烟雾里抱起来的,此时的小银狮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足球,白一块黑一块。可是小银狮猛蹿出去了,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胡乱冲撞,尖细的嚎叫像是电锯卡在木节上,听得人头发麻心打颤。小银狮疯了,是被一个两条腿的禽兽弄疯的。小雅早哭成了泪人儿,两只小手使劲抓着胸前的衣服,眼睛里的哀绝和仇恨像一枚枚毒针刺向武小军。老唐的软弱的心遭遇了一次大震惊,他不敢相信,一个吸毒者居然能成残暴毒辣到如此地步。
小雅闹活着要武小军赔狗,老唐一把将她拽进放门,说省点事吧,他爸是公安局长,忍着!
武成功说老唐兄弟,我虽然是个公安局长,人前人五人六,可人后是不伦不类。其实,我做人太失败,比你都不如啊!
一个硬如钢铁的公安局长把话说到这份上,足见他内心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越。
武成功离开的时候,满院月光像撒了一层银粉,他走得很松散,高大的身躯也很松散,像一个放大了的稻草人。
第二年刚开春,武小军猝死于戒毒所,尸检结果为:毒品致突发性心衰!此以后,武成功再也没有踏进幸福小区一步,草谷也很少回来。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撂荒了。
二号楼B单元402的王莲娜,她是小区里最富有的女人。老公就是名满全县的商界巨子曾有才,他在北边开有两个煤矿三口油井,据说已拥有了数亿资产。这个人几乎从不回家,老唐来小区三年多了只见过一回。还是一次特殊的见面。那是去年暮秋的一个清晨,老唐刚打扫完院子在房间洗漱,一个人从门里挤进来,叫一声唐师傅,声音像从倒扣着的瓮里传出来。他抬起头,只见这个人身材很矮很宽,层恋叠嶂的。头很大脖子很短,像肩膀上抗一只倭瓜。脸也很宽很肥,眼睛鼻子嘴巴却很小,还直往一堆挤,整个看上去很诡异,也很滑稽。老唐说你找谁?来人说找你。老唐说我不认识你。来人说我认识你,你是咱们小区的好门卫,人人都在夸你呢,我岂敢不认识?老唐说你是?我是二号楼B单元402的曾有才。老唐明白了,原来面前站着的居然是声名赫赫的曾有才,连忙让座。曾有才说没功夫坐,忙呀,忙得连家他顾不上回;这不,今天去省城办事,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给你安顿个事。老唐说都进小区了也不回家看看?曾有才说不了,车还等在外面呢。老唐说那你甚么事就说吧。增有才说尽管咱俩是初次见面,但我私底下对你做过一些了解,都说你是一个尽职守则乐于助人的好门卫,既是好门卫,给人帮点小忙的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老唐说甚么事你只管说,只要能帮的忙我一定帮。曾有才说是这,你都看到了,我很忙,一年一年回不了家,我老婆王莲娜一个人孤居着,我很不放心啊!说着将手里拎着的一包东西搁桌上,是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老唐闷作一团。曾有才说,我要请你帮的忙是,早早晚晚的,替我盯着点儿,看她都和甚么人来往,最好登记清楚。老唐明白过来了,原来他要收买自己当密探,监视和盯梢王莲娜,这也太卑鄙了吧?可他不能这样说话,他说这事我办不了,你把东西拿走吧。曾有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坐在沙发上,匆匆挤出门走了。
东西老唐一直留着,而曾有才交办的事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但是出于好奇,老唐还是比较注意王莲娜的。
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说实话从身材到容貌都堪称“俏丽,”“俏丽”这词儿就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如果把曾有才和王莲娜放一堆比,鲜花是怎样插在牛粪上你一看便知。真是造化弄人,把人都弄得五迷三道了。王连娜原是文化系统干部,工作舒适也体面,因姿容出众,追她的小伙子可以拉满一个火车皮,可谁也不入她的法眼,人都纳闷时,曾有才一脚踢开结发妻子,和王莲娜携手婚姻殿堂,年龄悬殊十五岁。这桩婚姻曾在当时的小城引发强烈反响,主要是骂声载道。婚后,王莲娜立即辞掉公职,随曾有才远赴陕北。可是两年以后,她开着宝马回住到幸福小区,孤居起来了。而曾有才一年一年不回来,好像把她遗忘了,这实在是一个迷!
王莲娜很少出门,很少和人搭腔,也不见有甚么朋友走动,常年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一个幽灵。在外人看来,这个女人是生活在云端里的,连名字都那么欧化,偶尔面对她的风姿绰约和冰冷孤傲,会使人想起俄罗斯宽阔的原野,想起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然而明摆着,这个雍荣华贵的超级富婆过的是堕入冷宫的惨淡生活。
有一天,王莲娜来门房取杂志,她常年订阅《读者》《家庭》。取过杂志她说唐师傅,我家上水管渗水,您可不可以帮我修一下?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撩过心头。老唐知道她是一个孤居女人,自己又是离过婚的男人,本来就不方便,何况曾有才还做过哪样的交待。正举棋不定着,王莲娜催促说,唐师傅,走吧,就几分钟,不误你的事。几乎不容拒绝,老唐跟她去了。
那是一个甚么样的家呢?五星级酒店总统的套房。紫禁城里皇室的宫殿。像又不像。到底像甚么,老唐想不来,老唐只觉得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房。有钱人真不得了啊!
其实卫生间的上水管并没有渗水,王莲娜找他来是有话要说。
王莲娜甩掉外套,露出烟色羊绒衫,那衣衫很薄很紧身,领口还开得很低,露一截长长的莲藕似的脖项。她在他对面忙活着沏茶、递烟、递水果,举手投足间,那圆实的臀、高挺的乳就在眼前晃动,弄得他心里怪不得劲儿。她给他递茶时,中间隔着一米二见方的大茶几,那双手平举着,身体自然前倾,他便无可逃避地看见了两只雪乳夹出来的深深的乳沟,眼睛立马像挨了蜂蜇,忙把目光收回来盯住对面的墙,墙上是一个装在镜框里的外国洋妞,金发碧眼,神志安详。接茶在手时,为掩饰慌乱,他说这幅画真好看,王莲娜说那是世界名画蒙娜丽莎,仿制品,虽是纺制的也还形神兼似,透一股巫气。他说怪道这么好看。王莲娜的眼神有些游离,有些期期艾艾,她说唐师傅,我观察你好久了,觉得你是个好人,今儿请你来是要问点事。他说随便问,只要我知道。王莲娜说曾有才是不是给你安顿过一件事?他的心顿时毛了,不知如何回答。王莲娜说曾有才在电话上是这么说的,他说你收了他的东西,答应做他的眼线,替他监视我,答应凡来找我的男人你都要登记清楚,供他回来查证,是这回事么?老唐心里蹿起了火,觉得曾有才太小人太下作,一厢情愿捉弄人,也不知咋在社会上混的,简直岂有此理,便把真实情况告诉了王莲娜,毕了仍愤愤不平,说曾有才也太小瞧我老唐了,我是一个正经人,不是流氓、瘪三!王莲娜眼睛一亮,说这就对了,我没看错你!老唐说可我不明白,他作为丈夫怎能这样待妻子?王莲娜惨然一笑,说曾有才就是一个魔鬼,变态狂,他怀疑我跟他的副总关系不正常,就一脚踢开我;他自己在外包养的情妇不下一百个,对我却是百般控制、百般折磨,简直太残忍了……算了,你可以走了……唔,对了,曾有才安顿你的事你要有自己的主意。烂事,全他娘的烂事,这伙有钱人过的甚日子呀!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这样说:放心吧!
此以后,太不出门的王莲娜频繁地外出,有时好多天不见人影,偶尔夜半归来,老唐起身开门,她会很歉疚地说,这么晚了打扰您,真不好意思。老唐心说你总算活了,你无论在外面干甚么,总比窝在家里当僵尸强。
这年年底,曾有才回来了,先一头扎进门房找老唐。没甚么客套话,见面就问安顿的事办得咋样?老唐当然没好气。老唐说我好像没答应过你甚么吧,东西原封未动,你现在拿走。他把那包烟酒拎出来放在曾有才面前。曾有才面部肥肉顿时跳荡起来,眼睛里窜动着愤怒的火苗,他说我高看你了,像你这种人,只能当门卫,只配受穷。老唐知道这叫欺人太甚却不敢还嘴。曾有才扭头就走,老唐忙拎起桌上的烟酒撵出去。老唐说把东西拿走,曾有才说扔了吧,头也不回。老唐顺手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当天夜里三点来钟,大门响得惊天动地,老唐急忙赶出去,只见摇拽大门的曾有才像一只咆哮的熊。老唐明知故问:谁呀,咋回事,不是你家门不知道心疼是吧?曾有才说开门开门开门,老子要出去。老唐没再跟他废话,打开门,目送那个低矮宽厚的影子在过街天桥上晃荡、远去。
重又关掉大门。老唐心想这算哪门子事呀,快两年没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像死了娘老子似的半夜开拨,说明甚么呢?说明他原本就是赶回来找事的。这么想着,老唐不由将目光投向二号楼B单元402,只见客厅的灯亮着,奶油色辉光照亮了夜的一隅。夜很静,402也很静,王莲娜这阵儿干甚么呢?
老唐第二次醒来是凌晨五点。是被吵醒的。院子里闹闹嚷嚷,窗户上亮亮堂堂,还以为东方红太阳升呢。可是他马上就觉出了异常,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他穿起衣服冲出门去,只见二号楼B单元402正在愤怒燃烧,黑烟和着烈焰蹿向薄暗的夜空,像一群大蟒小蟒纠结着跳舞。老唐慌了,他知道王莲娜还在屋子里,便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救人,却被老尹拖住了。老尹说算了吧,上去过几拨人,连门也打不开,等消防车吧,电话打过多次,可能快到了。
消防队倒是赶到了,却由于过街天桥的阻隔,消防车无法进入,战士们只能手工操作。而有钱人家的保险门也太过结实,保险门被切开的时候,火已成颓势。
南方大老板甚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火灾,想到留一条消防通道,这是一大败笔。
这场大火的最后结果是,上午十一点,老唐看见公安局的法医手上拎一只米色装尸袋,那里面装着炭化浓缩了的王莲娜,轻飘飘的。
这个美丽女人死得十分惨烈,给人留下了说不尽的悬疑。老唐知道一些情况,也只是冰山一角。老尹说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一号楼A单元301的袁方直,大约四十七八,一直任县上的工业局长,是个热点人物。人都说无论能力还是实力,他都是副县长的不二人选。老唐刚进小区的时候,袁方直才四十出头,那时候就传说他要当副县长,可是传了这么多年一直未动,也不知为甚么。在老唐看来,袁方直属于比较正派也比较有能力有才华的官员。他中等身材,偏瘦,个头不高但很挺拔,甚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风风火火的。而老唐却透过他那强势的壳,窥见了疲惫、忧郁、孤独、脆弱那些东西。
准确说是听到了那些东西。
袁方直的三口之家顶顶好。他自己是大权在握的局长,爱人是中学的高级教师,儿子正在省城名校上大学。这样的家庭即使在强者如云的幸福小区也属重量级。然而家庭归家庭事业归事业,对袁方直来说,家庭原本就该是那个样,他更看重的是事业。而事业又是甚么?肯定就是打拼多年付出很多却无法实现的副县长梦。老唐就这么认为。相对普通人拥有那么幸福的家庭把人都幸福死了,干嘛为一个副县长弄得人常年心情不爽,那也不值啊!老唐是这样想的。
多年来,袁方直的心情确实一直不爽,这从他那时不时就响彻小区夜空的萨克斯曲调就能听出来。袁方直十岁师从县剧团的萨克斯手,加之天资聪颖,把个洋玩意操练得像模像样,这是他性情中阳春白雪的一面。可是他吹奏的是甚么曲子呢?通常是有月光的夜晚,十点钟,他只要在家,萨克斯就响起来了,那调子缠绵悱恻,由远及近,由低及高,如泣如诉,如唤如梦,是那种温馨和伤感相互纠结的况味,抒情极了。可是在老唐听来,那分明就是挽歌,因为那每一个音符都往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撞,使人想起许多年的不幸。不是么?满院子飞翔的月光都凝固着、沉重着,心情也只能是皱巴巴的舒展不开。
时日久了,老唐终于弄明白袁方直一直吹奏的曲子叫《回家》,很著名的。可是他为甚么只吹这一个曲子?他想让甚么回家?分明是自己把自己给弄丢了,肉身的他在呼唤心灵的他回家,肯定是的。把官当得这样郁闷又是何苦呢?
最近一个时期,人们又热议袁方直当副县长的事了,说这次是市里某主要领导点的将,已是铁板上订钉,没跑。老唐甚至碰见有人当面直呼“袁县长”了。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凌晨两点,大门被敲响,老唐打开门,见是一身酒气的袁方直,脚下飘得厉害。老唐要送他回去,他却说我能在你这儿坐坐么?小雅在外上大学,门房就老唐一个人,坐到天亮也没问题。老唐便把他掺进去。日光灯下的袁方直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老唐的心不由缩成一团。
突然,极其突然,袁方直可嗓子嚎叫:流氓!混蛋!尖细的声音萨克斯一样穿透着夜空。老唐轻声问他:袁局长,出啥事了?袁方直眼里起了漫水,剧烈起伏的胸腔里不知拥堵了多少压抑和愤怒。老唐说袁局长你要冷静,无论遇到甚事都要想开才是。刚才的嚎叫大约把一口闷气嚎出去了,情绪稳定了许多,他说:官场不是人待的地方,那里全是虚伪、阴谋、暗算,整天像踩着薄冰行走,好累啊!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像你老唐这么活着就很好,起码实在;我多想重头再来,做一个普通人,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去南方一个寺院,在一方石碑上读到了一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