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明看叶永林瞪着的三角眼，心里紧张，低头讷讷自语：“这还不算犯法？不晓得犯到哪去了，这是杀头的生活啊。”
　　 王伟平沉稳地说：“你若慌起，今天就别参加了。”
　　 王伟明嘟囔：“不是说不去，我就是随便讲讲。我会参加的。”
　　 他强调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滥哭腔。王伟平点点窗外，意思说时间不早了，王伟明便又埋头写字。写好几十张标语后，叶永林咂咂嘴，到楼梯下放着的寿访里，掏出他爹堆在里边，平时黏贴寿衣衬布的老面粉，用水掺开，到灶头搂了柴草，擦火柴点燃，在镬里搅拌均匀，看看一镬糨糊逐渐成形，就用铁瓢舀起，装到玻璃罐头瓶里。三个人拾掇拾掇，拔了门栓，开半片大门，闪出身来。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只有枯叶打着旋儿从眼前飘过，他们才顺着河岸走去。
　　 店面很萧条，几乎没有打开店坦板做生意的。偶然有单爿木门吱扭打开，人也都是快速闪出，手插在衣兜里匆匆走过。乘没人注意，一人瞭风，一人展开标语，一人刷上糨糊，三下两下，配合默契，挨排贴过去。王伟明心里发寒，身子抖得厉害。王伟平边贴边安慰弟弟：“马上就好，不用害怕，有阿哥在呢。”
　　 直直贴到九里汇头，孙来兴诊所门头时，路边有个茅坑，稻竿门帘掀起，钻出一个大马猴厉明森，大家吓了一跳。厉明森有恃无恐，提着裤腰，慢条斯理折叠一下，再勒紧裤带，放下长衫门帘，用手指掸掸衣襟上的尘埃，嘿嘿笑道：“我老早就晓得，你们参加了地下党外围组织，今天这是人赃俱获。和你们恰巧相反，我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国民党员。跟了这么久，你们一点警惕性都没有，真是头死都不晓得脚臭，说明你们的牢监运，走正兮哈。”
　　 叶永林脸皮抽搐，牙齿打架，期期艾艾：“你想怎样？”
　　 他的脑子一片糨糊。厉明森笑嘻嘻道：“我在轮船上就说过，等会儿我开了宝，就收拾你。现在这个宝，开了。也不是我想怎样，我们是同学，怎么都有面子。阿贵叔的大哥阿富伯，在县党部当大官头，前天陪我吃酒时说，最近要抓一批大案，我把你们报上去，一审一个准。”他抽抽鼻子，“我老早就瞄牢了你们，这标语糨糊的气道，和永林你爹老衣的糨糊一模一样。我们共张桌坐了好几年，我也嗅了好几年，你讲我有啥不了解？”
　　 叶永林恨恨地说：“你别老三老四，我也从你身上，闻到了棺材漆的臭味。”
　　 厉明森笑了，牙齿白森森的：“我们是绝配，谁叫我们是清泉街殡葬业大亨佬呢。”
　　 叶永林反击：“你才殡葬业大亨佬，你们全家都殡葬业大亨佬。”他其实不是吵架的料，说话明显乏力。
　　 厉明森不理他：“伟明，你的中楷字眼有特色，老百姓永远热爱共产党！这个永字，跟阿熬伯教的写法一样。你是阿熬伯的得意门生，永字八法学到家了，今后在牢监写自白吧。你说你写标语那么端正干吗呢？读书呆，真没用，你是怕别人认不出你的字眼？这么讲究，也不晓得换个样子写写。以后有空，再练练别字，凑起来就是永别二字，你们犯的是杀头的罪，哈哈。”
　　 他说一句，在瘦小的王伟明后脑勺拍一掌，把王伟明打得一个又一个趔趄。这种打法叫打后阵刮，心理侮辱效果更甚于肉体伤害程度，属于对弱小人群赤裸裸的践踏。他只顾快活，没注意王伟平小眼睛都绿了，凶光毕露，怒火万丈。
　　 “今天你们到县城底买纸，我就一直跟着你们，你们几个真是断无用，嫩嫩鸡儿似的，一点都没发现我跟着你们。抓你们那是手到擒来，毫无挑战性的项目，所以我就没告诉长官，否则功劳会被他们抢了去。阿富伯说我，天生就是做侦探的料，还奖了我这把枪，你们看看，不错吧？”
　　 他理开长衫，掏出一本蓝皮派司扬了扬，皮壳有青天白日的徽章，炫耀性十足。然后，他用右手掏出手枪，往前一抹，子弹咔嚓上了膛：“走吧，跟我到局里去。谁敢不走，我一枪打爆你的头。”
　　 他的话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三个人不晓得是吓傻了，还是不卖他的账。他的队火儿顿时着起来，用枪顶着王伟明的头，张牙舞爪，一副马上就要搂火的感觉。“呕，捣你的十娘，谁打我？”他闷哼一声，伸手捂住后脑勺，扑通溜倒在地，不一会儿翻起白眼，晕过去了。王伟平攥着一块有棱角的岩削，像匕首一样，角头浸了血。他看着慢慢失掉力气的厉明森说：“什么侦探，废话太多。”
　　 他始终有着与年龄不搭界的冷静。王伟明如筛糠般抖动，嘴唇乌青，裤裆还渗了一点水出来。他蹲下呜呜哭道：“阿哥你不应该把他杀了，怎么办呢？阿哥，我忍不牢，想尿尿了。”
　　 王伟平捏他的肩：“没事的，尿出来吧，我们去河里游个泳，顺便把裤子洗了，太阳马上会晒燥的。”
　　 叶永林看着王伟平，想咽一下唾沫，感觉喉咙很干。王伟平把枪踢开，躬着身子，观察不同角度，像木匠打磨木条，在厉明森头上背上刨着，刨一下，嘟囔一声“永别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厉明森用枪顶王伟明的头，打后阵刮，触及了他的逆鳞。别看他一天到晚不哼不哈，护犊子比谁都厉害。所以说，嘴多讲纰漏，厉明森失在这张嘴上，忽略了争强斗狠的王伟平，把好好的一副牌给打烂了。
　　 血越流越多，在泥沙地爬成蚯蚓似的血脉，顺着地势一路蜿蜒而去。有些血渗进了泥沙，面上的因为太粘稠，不一会儿凝固起来。厉明森痛醒过来，强撑双臂坐起，他的力气已被抽空，有气无力，还是骂骂咧咧不干不净：“捣你奶的十娘，还有胆打我，我阿爸把你全家都杀了。”
　　 这个“我阿爸”，不是指厉阿绵，而指厉明森本尊，有人就有这样的爱好，吵架打架输不起没关系，但口头上，一定要做别人的长辈，而且越老越好，最好是祖宗八代升级版，涉及别人家庭伦理关系，嘴巴占点便宜，这是本地陋习。输人不输阵，鸭子煮熟没关系，嘴甲必须要硬。他呲牙咧嘴，发出嘶嘶声，一副痛苦的表情，把右手拗过肩膀，摸了后脑，又摸背上的伤口。长衫被王伟平刨开好几个洞，他把短粗手指探过去摸伤口，先是伸进一个小洞，长指甲被几根线头缠住。他退出手指，又探进一个大点的洞，探究许久，再退出，放在鼻子前嗅嗅，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似在品尝血的腥味。
　　 “捣你奶的十娘，我阿爸痛死了。你们赶紧救我，这隔壁就是孙来兴的诊所，赶紧把我抬过去，否则你们会死的，晓得伐？你们这么断命干，我要杀了你们六亲九戚，满门皆斩，不要认为同学，我就给你面情。捣你娘的。”
　　 厉明森听鼓词听多了，以为他钦差大臣，掌握了尚方宝剑。这情商，可能有点欠费。平时养尊处优，又太过自信。说着说着，居然嚎啕大哭起来，感觉很委屈，也可能先把自己感动了。他想站起来，王伟平赶紧趋前按住他，伸手去捂他的嘴，小指头被他一口咬住。
　　 “你狗啊。”王伟平恼羞成怒，抽手去扼他的喉咙。已经从突变中回过神来的叶永林，也扑了过去，三个人绑胳膊绞腿，好一场缠斗。厉明森家里营养好，身强力壮，又学过拳板，蛟龙似地滚来滚去，他们俩根本按不住。小户人家，体质欠佳，即使王伟平也学南拳，但营养明显跟不上，不是他的对手。
　　 厉明森求生欲望特别强烈，如果不是事先挨重柴，失了力，加上穿着长衫施展不开，王伟平他们早已失了麦城。叶永林见王伟平的角度使不上劲，便抓过身边捣臼窟上，一根捣米用的罗麻绳，从背后勒紧了厉明森脖子。性命攸关，王伟明再胆怯，也过来帮忙了。三个人用尽吃奶的劲，联手打了两个死结，像在埠头帮娘绞被单似的，绞上两圈，叶永林找来棍棒插进罗麻绳，再绞上两圈，手工做得相当考究。
　　 几分钟后，厉明森耷拉出半根舌头来，脸色乌青夹辣，眼见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终于彻底翻了白眼。王伟平看厉明森闷君，才松开罗麻绳，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现自己双手在痉挛。越来越多的血，好像蚯蚓似的，有着灵性，追着他一路跟过来，他赶紧提起屁股挪到干净地方。叶永林脸色像白卡纸，心骨头抖抖动，许久无法平静，他擦擦手上凝固的血迹，插进泥沙里，搓啊掸的，才弄干净。他忽然想起自己诅咒人的特异功能，不寒而栗，莫非真的如此奏效。他说：“这样放着不成账，我们接落怎么办？”
　　 王伟平说：“怎么办？无毒不丈夫，斩草除根，毁尸灭迹。你没听唱词唱的。”
　　 千世不爱笑的王伟平，破天荒地笑了起来，还不如不笑，看着让人发怵。杀了人，对他的心理打击也很大。叶永林被吓着了，瞪眼说：“烧了？烟很大的。”
　　 王伟平揪一棵蒲公英，放到嘴里咀嚼，又呸地吐出来，说：“一不做二不休。”
　　 叶永林不由得打个寒颤：“谁？快出来。”
　　 路边草蓬沙沙作响，矮人厉两双钻出头来，抓下头上一根草枝，说：“快走吧，我哥轮船绕回来了，停在上马埠头等你们。”
　　 叶永林慌乱地说：“你怎么晓得我们在这？”
　　 厉两双：“我老早就觉得有问题。厉明森一直监视你们，我哥猜你们会出事干，说带你们到温州避个风头。”
　　 叶永林：“那也要把事情处理了再走。”
　　 王伟平：“我想好了，把他拖到四坦乱坟堆去，埋了。等有人发现，猴头也死了，丐儿也老了，谁晓得是我们干的。”
　　 厉两双：“先躲起来再说，等平静以后再回来。”
　　 王伟平：“不能躲，一躲，就晓得是我们干的了。乱世出英雄，看谁搞定谁。”他的愿望，是长大当个琴师唱鼓词，轻易不说话，出口就押韵。厉两双：“随你们。反正我信带到了，出事别怪我。”
　　 叶永林三角眼一棱：“再多嘴，连你一起做了。”
　　 厉两双：“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我们四手四脚抬板车上？我看见那边田岸有一辆。”
　　 边上传来厉三豹鄙视的声音：“举棋不定，腻痴夹懒，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杀人？”
　　 王伟平回头看看，和他搭一下爪子，算是打过招呼。厉三豹掳起地上的左轮手枪，向各位示意一下，看大家摇头不要，顺手掖进自己裤袋。商量停当，看看已近黄昏届，一啊，二啊，三哎，大家出力把人扔上板车，运到埠头，再用绳子吊在轮船肚下，运去四坦埋了。五个人的衣服上，沾染了一些血迹。交割灵清后，都跃入河汊洗澡。塘河边的孩子，基本上都能游几圈，狗刨，蝶泳，好不好看其次，关键在实用。
　　 今天这五个洗澡的人里，王伟明表现最为异常。他既嫌弃身上肮脏，潜意识中，又怕厉明森的灵魂，可能潜伏在附近水域，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他抱怨道：“早晓得这样，就不吊在水底运过去了。现在看见什么阴影，都感觉那货在水里漂移似的。感觉这水都是他吞吐过的。”
　　 大家没有轻视王伟明，陪他玩一会儿，转移他的注意力，逐渐打消他的恐惧心理。晚上回家以后，蜡烛摇摇晃晃，他就有些怵，感觉厉明森站在身后。夜深一些后，娘灭了蜡烛，叫他赶紧睡觉。王伟明恐惧得无法入睡，当晚发了高烧。王伟平和他娘，用湿毛巾冷敷才降下一点儿。王伟平躺在他身边，强撑着，睡睡醒醒，陪护他，半夜里王伟明还一下子抽醒过来。第二天，去钟阿清家中药铺，抓了药调理后，才安静下来。
　　 接下来，王伟平家里，还是出了事。王伟平的哥哥王伟业，是个木头疙瘩，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保长上门来游说，说，部队上需要一个勤务兵，天天吃好的穿好的。王佩成看家里吃群大，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养活不了一家人，也就答应了。王伟业被带往玉壶中美合作所，军官们天天花天酒地，通宵达旦搓麻将，肚子饿了就差王伟业出去买夜宵，山路黑灯瞎火，王伟业吓得够呛，跌跌撞撞跑回来，就晕过去了。医生检查起来，原来他患了甲型肝炎，整个人出黄疸，脸浮肿得不成样子，赶紧把他退回家乡。王伟业回家后，无钱治疗，唯一的办法就是躺在家里喘气。
　　 王佩成、王伟明父子俩黄昏时还在田里干活，邻居阿娟姨兜兜转转找过来，声音都喊光腔起来：“阿业他爸，阿业他爸。”见没有人答应，担心老年人听不见，又喊：“伟明，伟明。”王伟明年轻，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吓得直打寒颤，就是不敢张口答应，怕被夜游神摄了魂去。阿娟姨终于摸到田头，影影绰绰中，认出父子俩，说：“你们在这里，怎么也不应一声，吓死我了。你家阿业出问题了，赶紧回家吧。”
　　 他们赶紧回家，发现王伟业躺在床上，已经咽了气。人命如草芥，生死何茫茫。但是无助的人又有什么办法？
　　
　　 三
　　 厉明森平时就是个倒山栏胚，吃到嘴里倒在路里，几天没有回家，家里也没人在意，没有谁关心赖仑客的死活，倒是几个杀手自己沉不住气，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同学一场。而且就这样剥夺了一条生命，对这几个并非无恶不作的孩子，心理压力非常大。
　　 早晨起来，厉阿绵打算出去溜达。最近前线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差。窝在家里好几天，头发薅薄了，也想不出妥善办法，索性不想，出去会一会朋友。同业公会最近跑了许多人。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他也开始考虑后路，平时整人太过分，动不动痛下杀手。他崇拜曹操，向来认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做人不狠，治不住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