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香火(小说)
黄土丘陵属于另一个公社的,不是同一公社就没什么交集。王福在这里没有熟人,没有了遇到熟人窘况,王福心里也踏实了很多。腊梅一到,他便领着腊梅朝南山村走去。
刚下过雨,这黄土就像浆糊一样黏,没走几步,雨鞋上粘着厚厚的土。王福吃力地爬上山坡,折了两根松枝,捋去松针,扔一根给腊梅。
“用松枝刮刮鞋上泥,要不然,‘落雨天拖松枝’,我们哪有力气走过这片丘陵。”
两人在泥泞的丘陵路艰难地走着,3里路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出丘陵,这泥土颜色渐渐发灰,泥路也变得板实,泥一点也不粘鞋了。马上就到南山村了,腊梅的病马上就能看好了,一种难得轻松愉悦袭上王福的心头。
“闺女,累不?”想着腊梅进了王家门后的种种不幸,王福不由得怜惜起腊梅来,第一次用闺女称呼儿媳。
听了公公这样亲热地称呼自己,两行热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泪水像是两股水流湿润了干涸的土地,腊梅的脸上留下两道深褐色的泪痕。腊梅虽然还不到30岁,但看上像40多岁了。
没费多少周折,他俩便找到了南山村,中医诊所蛮出名,一村民指着那座高大气派的五层楼说:“那便是‘黑瞎子’医生家。”
“咋叫黑瞎子呢?”王福不解地道。
“等你算算一包药花多少钱,药吃完病好了没有,就知道了。”村民诡异地笑答道。
王福满是疑惑地带着腊梅走进诊所,诊所墙上琳琅满目地挂着各色各样的锦旗。
听外屋有动静,一个60来岁,油光满面,谢了顶的胖老头从里屋走了出来,“是带闺女来看病的?”
“是儿媳,敢问您是?”王福答道。
“我是诊所的医生,姓吴,你叫我吴医生好了。”
“这就是村民所说的黑瞎子。”王福心里嘀咕道。
黑瞎子让腊梅坐到跟前,煞有介事地把脉、看舌胎,又翻起腊梅的眼皮,仔细地端详一番。对腊梅又问这问那,腊梅回他话,他只是哼哼,不做任何解释。事关王家香火传承的大事,王福也没回避。临来的晚上,王福把腊梅发病的原因总结得仔仔细细,讲什么话准备得妥妥帖帖。趁着黑瞎子问腊梅的间隙,王福几乎一字不漏地把昨晚准备的一股脑地说给黑瞎子,瞎子也只是哼哼哈哈地应答几声,好似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检查完,黑瞎子用手摸了几下只剩下几根头发肥嘟嘟的头顶,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乃,肾精不足,冲任脉虚,素体虚弱,阴血不足,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宫寒脾虚,气血失和所致,此症由来已久,已呈盘根错节之态。”
黑瞎子的话说得王福如云山雾绕般的,虽似懂非懂,但听得出他嘴里没吐出一个好词。
“那我儿媳这病还有救吗?”
“你若到别处看,我不敢担保,但你找到我黑瞎子,你算是找对人了。”黑瞎子原本想多吹几句,岂料一激动竟说漏了嘴,把自己的绰号说出了来,只好把话打住。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这一路走来,腊梅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这天下没有治不了的病,也没有长生不老的人,是病都有克它的药,是药都有限制它功效发挥的因素,你这病若早来,早就药到病除了,现在这病要身上落了根,治好需要一个过程,只要你不生气,按时服用,保准能好,你若三天两头生闷气,吃仙药也没用。”事关患者服药后无效来找麻烦,黑瞎子不再满嘴胡诌听不懂的词了。
“你们觉得我不可信,或者做不到静心养病,可以不取药,诊断费我是分文不收,权当我积善成德,做好事了,若坏了名声,我不值得。”黑瞎子又赘了一句
“瞧你说的,若不信,大老远我们找您干啥啊。”王福满脸堆笑说道。
“你带多少钱?”
“就这么多了,若不够,我凑齐了再来取药。”进村时,听村人喊他黑瞎子,王福觉得有些不妥,掏钱自然没有那么利索了。但这么多年来,腊梅去了那么多医院,一点效果也没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但钱一定不能按他说的给。”
“咋?就这么点,还不够一半钱的。”
双方沉默一阵子,还是黑瞎子先开口了,他抓过王福手里的钱,感叹道:“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是我平生的抱负,不能因为你们钱少而不救吧,权当我再做一件好事吧。”
九
陈老蔫死后,王根去过陈家村几次。他的外婆已卧病在床,自顾不暇,可怜的老人哪有能力接济这个傻外孙。心疼他的舅舅带着老婆到外地做生意了。王根的表哥表嫂并不待见王根,每次王根来,都没有让进他屋,也没有递东西给他吃。表哥表嫂也并不是舍不得一顿饭,他们怕王根一旦吃出甜头来,就像牛皮糖一样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王根虽傻,但对吃还是有些记忆的,他迷迷糊糊感觉到陈家村那座白墙黛瓦的老屋里,再也没有人给他吃的了。几次空肚而回,王根再也不来陈家村了
一晃,王根10多岁了。除了长个子、饭量变大外,别的依然没有半点长进,依旧流着口水、拖着鼻涕,腊梅早上给他换得干净衣裳,没到晚上就脏兮兮了。这倒没有什么,腊梅早已习惯这一切了。
不知王根哪根神经搭错了,在家呆烦了,就老往外跑。看不到村里的那棵大樟树,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做父母的见到他心烦,可见不到既又担心又心疼。一到天黑,见儿子还没回家,两口子就满世界地找,有时找到天亮也不见王根的人影。可过两天,王根又像只无头苍蝇瞎转回来了。离家时肚子鼓鼓的,回来时又黑又瘦,看见儿子归来时的惨样,腊梅心疼得直掉泪。
对儿子瞎跑,腊梅夫妇也雷声大雨点小地打过几回,可人傻不长得记性,王根的“跑病”把一家人折腾得苦不堪言。
一到腊月中旬,江南农村的年味就一日浓似一日。各家开始晒冬米(蒸熟的糯米,用来切冬米糖用的)、夯年糕、炒米。腊月二十一过,村民们杀鸡宰鹅、劈柴、烀肉、做豆腐、烘豆腐干……连空气中都能闻到浓浓的年味。
虽然日子过得不顺心,但年货还是要准备的,正月里两头亲戚都来拜年,桌上总得摆上几样。腊月二十二,王盛找了一口破铁锅,生起火,再用粗糠把火压灭,顿时,家里浓烟滚滚,桂花和腊梅在锅上支几根细钢条,烘起豆腐干。
临近年根,办喜事人特别多,若是找到合适的理由办件喜事,一年随礼的钱也就捞回了。吃完午饭,王福到8里外的亲戚家随礼。到了下午4点光景,豆腐干烘好了,刚烘好的豆腐干特别香,用酱油蘸着吃那味道好得没法提了。腊梅喊了几声王根,见没人应答,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腊梅的心头。腊梅忙屋里屋外地找,哪有人影啊。桂花一听王根不见了,也急了起来了。可嗓子喊哑了,也没有找到王根。
天快黑了,漫天的雪花肆意地飞舞着,王福托人捎信回来说下雪天路滑,亲戚不让回,反正雪天没事,等雪化了再回,叫家里人不着急。
晚上7点左右,地上已积起了厚厚的雪,风裹着雪,雪携着风,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虽然大伙都知道王根丢了,但这冰天雪地往哪去找,各家早早地关上门。
邻居王思祖下午在地里逮了只黄鼠狼,因王根丢了,也帮着找。找了半天人也累了,快过年,家里下酒菜也多,王思祖打开那坛夏天酿的黄酒。酒坛一开,酒香扑鼻,把王思祖的酒瘾和馋瘾一块勾了出来,他叫老婆仙桃把黄鼠狼炖了。
王思祖和王盛是没出五服的兄弟,这些年看着王盛受王根拖累,心里是又急又疼。几杯酒下肚,便发起牢骚,“要我说找不到反好,一辈子巴他,能巴出什么来,若是王根老老实实,做父母供他吃供他喝,也是天经地义的,可老折腾人哪受得了,要我说王根早死早好,早点死,我兄弟心疼一时,若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这两口子得遭罪一辈子,指不定以后这傻子还闯出什么祸。”
“你小声点,让你哥嫂听到,我这脸往哪搁,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无所谓,人家做父母能不心疼吗?不要三杯猫尿下肚啥屁都放,不能喝,以后就别喝了。”王思祖老婆见自己男人说话无遮无拦,着急地阻止道。
“当王盛兄弟的面,我早晚得把这话说了,他把自己搭进去也救不了他。”王思祖低声嘟囔着。
腊梅和衣躺在床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一骨碌爬起,到房前屋后转转,以为儿子回来了。
到了后半夜,门窗沙沙作响,腊梅知道这是下雪粒了。天寒地冻的,可怜的儿子在哪遭罪啊!这每一粒雪粒都像颗子弹打在腊梅的心口,腊梅崩溃了,她打开门,跑出门外,“噗通”一声跪在雪地大哭道:“老天爷啊,王根傻,他不懂事,他若是哪里得罪你,就加倍报应在我的身上吧!”
这王根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四五天过去了,一点他的音讯也没有。亲戚也帮着找,马上过年了,人家得忙着过年了,再说,和王思祖想法的人也不少,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帮着跑了几天,就各忙各事了。
远亲不如邻,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村里看着腊梅的可怜样心里不落忍。到了饭时,村里人都会给腊梅家送点吃食。王思祖一到晚上就生拉硬拽把王盛拖到家里,跟他喝喝酒,说些宽心的话。
大队李田书记听说王福一家的事,就把这事记在心里了,要说李田还是王家村的女婿。一天傍晚,李田走进了王福的家门。这是王福家里第一次来了那么大的“官”,尽管家遇不幸,书记的到来,还是让一家人心里得到一些安慰。桂花忙着端茶倒水,还把春节招待客人的糕点、瓜果往桌上端。李田忙制止道:“大娘,您不要忙了,于公我是大队书记,于私我还是王家庄的女婿,于公于私我早就该来看看。今天我来想跟大爷商议如何找王根的,等王根回家了,我再来吃喝,那样吃了也入胃。”
李田又对王福说:“大爷,你们这样找跟大海捞针差不多,现在大多人家都有电视,到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再印发点宣传单到周围集市贴贴,你家困难多,上午大队支部开了个会,这费用由大队支出,贴寻人启事,就你自家忙吧,大队连我总共就3人,实在抽不出人手。今天我是来取王根照片了。”
“寻人启事登出后,肯定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借机骗钱的,千万记住,一定先见到人,或听到王根的声音声再给钱,真正同情你的人,不会一开口就谈钱的,你若吃不准可随时来找我,或报警。”
听说李田是分文不取来帮登寻人启事,一家人感动得手足无措,王福握住李田的手,一个劲地说:“感谢书记,这是我的家事,你们还如此上心,共产党好,国家好,你们真是好人。”一激动,王福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李田交代完,拿着王根的照片,起身走了,王福千恩万谢地把李田送出了村口。
书记的帮忙仿佛给一家打了一针强心针,桂花和腊梅也一天三顿地生火做饭。没有了王根,一家没滋没味地把年过完了,亲戚体恤一家人的不易,正月里来坐坐,喝杯茶就走了。
儿子没有回家,就像在腊梅的心头悬了块巨石,腊梅整天茶饭不思,坐卧不安。王福也是心急如焚,黑瞎子说过的,如果心神不定,这药吃了也白吃,到头来只落个人财两空。可心不由人,道理腊梅也懂,可她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女,摊上这么大的事,叫她如何从容应对。腊梅的痴劲越来越重,公公的脸上皱纹也越来越深了。其实,王福和桂花也商议过,若王盛能重找一个,虽然亏了腊梅,但自己百年后,在列祖列宗那边好交代啊,王家眼睁睁地在自己手里断了香火,一想起这灰心事,王福便觉得心如刀绞。
给王盛重找个媳妇只是嘴上说说,家里一贫如洗,还有个傻儿子,哪个愿意过来受罪啊。心高敌不过命,我王福就该这样的命,以前沉默寡言的王福,变得更加内向了。一人独坐时就长吁短叹,老觉得心口有块东西堵着,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王福一坐下,就不想站起,一躺下,就不想起来,桂花不喊他吃饭,他也不觉得饿。
一晃,元宵节到了。压在自家的一座山,在别人眼中是一朵可有可无的浮云。村里人放鞭炮、迎花灯、舞狮子,好不热闹。元宵一过,整秧地、落谷、犁地,庄户人家有的忙开了。外面热热闹闹,王家4口人闷坐在家,沉闷压抑的空气具有传染性,王福家的狗脚步声也是轻轻地,桂花养的猫,看桂花的眼神也怯怯的。
寻人启事留得是大队电话,李田见的世面多,敲诈人也未能得逞,王福一家也没受到什么骚扰。
整整一月过去了,王家人对找到王根也不抱任何幻想了。一天下午,一辆警车在王家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上先下来的是李田和一位警察。王家人甚是吃惊,正当一家人疑惑之际,蓬头垢面王根从车里慢慢吞吞地下来。腊梅一把把王根搂在怀里,心啊肉啊地哭开。李田说,王根漫无目的游荡,竟然到了江浙交界处,是被当地警察发现,这些日子王根是怎么过来,警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把王根送到家,警察就要走,王福赶紧从家里拿出两百元钱,警察笑着拒绝了。
王根回家了,王家又恢得了往昔平静而压抑日子。王根在冬春相交季节受尽了饥寒,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洪水猛兽,他再也不敢到外面瞎转了,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傻愣愣地望着苍茫的天空。
人上了年纪就经不住事了,王家接二连三出事,这样那样的病随着家事的不顺悄然降临在王福和桂花的身上,没过几年王福和桂花相继去世了。王家村不是本地的,解放初期,老家兴修大型水库,全村一起搬过来的,他们故乡早已沉入水底了。王家村里大多男人都姓王,若是谁家受外村人的气了,或谁家遇到啥大事了,全村来都会来,这村子人抱团是七里八乡都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