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阳谋(小说)
沈跃君不响,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能不给钱。她觉得做人不能没道义,寒了对方的心。虽然她不富裕,但认为能用钱解决问题,就不是问题。
也有亲戚当场不服,提出反驳:“请律师说话没必要,矛盾激化了,万一鉴定出来,不是亲生的,那岂不是糟糕透顶?”沈跃君心底其实明镜儿似的,知道他有和稀泥的意思,只管认下来再说。是亲生的,当然无话可说。万一不是亲生的,又有谁知道秘密。人海茫茫,再到哪里去找王源。一鉴定,如果不是王源,不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沈跃君是个有主意的人。第三天她提了钱包,几个人去接回王源。还是在火车上,读到了张律师发在报纸上的评论。张律师是个热血青年,较真,想出名,从姐夫那里知道这事后,不吐不快,认为这事万万不可草率,务必依法办事。他提出建议,尽快让双方去省城,做基因检测,以绝后患。报社正需要连续报道,炭打进火里去,第二天就见报了。
当局者迷。沈跃君满头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双方原先决定不做鉴定,是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完全就是她的亲骨肉。更何况,她私下里也着实担忧,做了鉴定,万一说这孩子不是王源,怎么办?她根本无法再受打击。但是,换个角度说,如果这不是王源,那真的王源,不是还要继续在外挨冻受饿吗?她怎么能够舍得?她完全不敢往下想象。沈跃君这一刹那间,思路非常清晰,不能糊弄过去,毕竟受过专业法律教育,在舆论监督下,她不能做有悖公理的事。
在报社协调下,一家鞋业冠名,承担鉴定费用。当然,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履行一下手续。赵蝤蠓很鄙视,说:“现在的媒体,就是喜欢抓住一丁点小事,就大做文章,唯恐天下不乱。”他经历过运动,一些政治名词,经常脱口而出。他这大半辈子,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省城,双方住在一个旅馆里。儿子和沈跃君、王仁,睡一个房间,沈跃君靠在王仁肩膀上,哄孩子入睡。儿子睡得满天大汗,鼻翼扑哧扑哧喘气。她看着儿子双脚交叉,双手叠放在胸口的睡姿,和王仁完全一个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具铸出来的。听说这小子,也喜欢把脚趾甲挖进去剪,和王仁平时一个德性,最后都需要上外科解决。遗传基因真强大。她耸起鼻梁,笑微微地,左右看父子俩,真是越看越幸福。如果说,这还不是他们亲生儿子,吵到天边都没人信。王仁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去理她的白发,这些年,你也累了,头发都白了。
双方亲友开心游览名胜古迹,一起去看风景,王源开心得像只小猴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亲情体验。报社派白记者过来,接了姚记者的班,前方后方密切配合,天天报道新动态,舆论场把握得妥妥的,在城里各媒体竞争中,天天力拔头筹。
经过一个星期的等待,终于水落石出。鉴定中心来电话,说结果出来了。她想问结果,对方已放下电话。她想,算了,大队人马,直接杀过去吧。
他们坐车去鉴定中心,王源挨着爸妈坐着,别提有多开心快活,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今后,永远永远,都不再分开。
鉴定结果在打印,机器咔嚓咔嚓的声音,紧扣他们的心弦。盖着红彤彤公章的鉴定证书,递到他们手上时,沈跃君一边按住像小猴子一样纠缠她的儿子,一边迫不及待接过文件,打开来看。她如遭雷击,呆若木鸡。儿子和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就连一点点都没有。她避开大伙儿,跑进厕所,嚎啕大哭。
回旅馆的路上,他们是悲伤的。活生生的儿子,又飞走了。王源不明就里,还是巴巴地想接近他们,但已经贴不了肉,明显的撕裂,让他们装不出其乐融融。他们陷入悲痛,撕心裂肺。王仁握着的肩,支撑着她,带她回家。离开旅馆时,双方有意避开,都怏怏的。两天后,赵蝤蠓打了电话过来,相约以后保持联系。双方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一场悲剧,变成喜剧,又复归到悲剧,是谁都始料不及的。但这结局也在王仁的预料之中,一半对一半的希望。男人总是相对冷静一些,他扪心自问,离不开沈跃君,他也已经决定,这辈子不再离开沈跃君。虽然双方没有复婚,但他不会放弃。分离的痛苦,让他度日如年。
后来还是接到了赵蝤蠓打来的一次电话,说赵凳子跑过公路时,被一辆车给撞断了脚骨。言下之意,是没有钱看病。沈跃君本来不想搭理,后来还是过意不去,毕竟不能有用时当轿把,用不着了就是粪桶把。她独自去看了凳子,带了礼物和钱款过去。赵蝤蠓见了沈跃君,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脸皮黑,倒是看不出脸红。
老同事一个个老了,调了,退了,知道她这事的人,越来越少。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把沈跃君完全击倒,她变得更加憔悴不堪,变得异常神经质。住院出来以后,师兄局长特地过来看她,说经过健康恢复程度鉴定后,准备调她去资料室上班,她却不想去,她对自己完全没有了自信,只请求能去食堂,做工序简单的洗碗工也行。也许这工作能让她开心一些,师兄心里想,经过反复询问,看她态度坚决,也就答应下来,安排她去了办公室总务处。她还是喜欢进食堂一线服务,热腾腾的饭菜让她有俗世的真实感。于是,食堂多了个编制内的胖厨师。
十几年过去,她仍然一有空,就出去寻找儿子,她有心插柳柳成荫,帮着全国十五对夫妇找到了走失的子女。在分享他们的幸福感时,她也茫然若失,为什么王源的基因,从来没有出现在基因库里?难道他已经不在人世?或是过得非常悲惨?想起医院公园门口,那些断手断脚弓背的残疾人,她就不寒而栗。在上班时间,她依然天天沉迷于炊事,跟大厨学手艺。她坚信,儿子一定会找回来,她要在儿子回家后,以最好的厨艺款待儿子。
虽然她没有了笑脸,但胖胖的,看着倒也不那么凄惨。其实是虚胖,一快走就喘得慌。吃了抗抑郁的药,饭量大增,怎么也控制不住,病还没有好稳定,倒添了许多小毛小病。在她经历极度失望后,DNA基因数据库逐渐完善,她也去查询过,虽然没有权限,但如果有可靠线索,她以一个市民身份去求助登记,师兄局长还是网开一面,热心地“假公济私”,帮忙查询能够掌握的密级。王源的信息,仍然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局长分析,这说明王源的资料没有登记上去,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王源一切安好,万事大吉。谁也不敢设想,也有可能王源已经不在人世。反正,沈跃君永远不可能往坏方向想问题。
五
局里新招了一批辅警来培训。沈跃君上班下班,人群中有张面孔,老是吸引她的目光。她看到一堆人当中,有位精干小伙子,极像王仁年轻时的模样,很像二十多年前,不断吸引她目光的那张脸。她特地打电话叫王仁过来,噼里啪啦论证一番,王仁知道她神经质又犯了,但还是顺着她,听她说个不停。何况,他自己的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悄悄看了又看,说有点像,也不像。经过上次轰轰烈烈一番认亲周折,他谨慎了许多,拍她的肩膀,回家吃药吧。
沈跃君天天偷偷观察小伙子,连菜都多打一勺给他,次数多了,小伙子就很害怕,坐立不安。这位肥胖老阿姨,该不会是神经病吧?可看她护身布后穿着正规警服,警阶也老高了,又不像有问题。幸亏沈跃君满头白发,带给人慈善感,否则真不知道闹什么笑话出来。也幸亏辅警过几天就分到各派出所了,见到老阿姨的时间并不多。
新闻单位在号召拥有熊猫血的人,踊跃捐献造血干细胞,救助患者,在打菜窗口天天盼着看见小伙子的沈跃君,心里一动,自己就是熊猫血,她决定为别人多做贡献。熊猫血一般指Rh阴性血,相对比较稀有。赶到市献血站,在空旷的大厅,她见到她最想见到的人,那就是一米八三的帅辅警。恍惚当中好像回到二十多年前,看见王仁的那种心理。她胸口咕咚咕咚跳得厉害。看样子,他也是来献熊猫血的,沈跃君真是心潮澎湃,心脏扑通扑通的,都要跳出嗓子眼去。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她哑着声音悄声问检验员,可否帮我们比对一下,看有没有血缘关系。
女检验员目瞪口呆,发出林志玲似的熊猫声,阿姨,您说可以吗?有这可能吗?您这要求,让我很为难哦,先别说我这里有没有专业的仪器和药剂,没有对方同意,我也没权利替你们做基因鉴定啊。
说得对。沈跃君拍着额头,哑然失笑,真是晕头转向,怎么那么轻率了。
检验员同情地看着她,阿姨,如果有需要,您去公检法部门开个介绍信,不知道能不能做?或者征得他的同意?
她谢了检验员,做完检验回了单位。这事怎么办?多年前的唐突,闹得满城风雨,她一直刻骨铭心。经过那次痛苦的遭遇后,沈跃君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除非有99.99%证据摆在那儿,否则失望实在太大。师兄已经一步一步,走上领导岗位,当上分局局长,她跑过去说,师兄,我有个要求,希望你批准。
说。
我看中了一个小伙子,听说是下面莲花山派出所的,麻烦你把他调到分局来好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我看着他像王源。
调哪里?你这病是不是又重了?明天抽空去看看吧。
师兄,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能把握。我的意思是,我又不能要求安排他进食堂工作,那您就把他安排在警卫室好了,我天天看到他,身体就好了。
跃君同志,我知道你痛苦,我很理解,但是你这出发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局长托着脑门子,想不明白。要不,我把你调到派出所去?
也行。
请你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唉。沈跃君晃晃脑袋,从自己编制的想象空间里摆脱出来,她如果这样去和局长说,估计十有八九没戏。
你好,你是新来的?哪个科室的?
我是莲花山派出所的辅警。
我知道你是辅警。我想找你抽点血,有急用。
师姐,阿姨,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才对。我想不明白,您找我抽血做什么?
这个办法显然更不现实。但是,无论如何,她要合法搞到帅辅警的DNA,弄他一个水落石出,具体怎么做,她还想不明白,有问题找警察,还是找师兄去,检验员那“征得他本人同意”的说法,给了她启发。
沈跃君心头重新燃起火苗,她打电话给王仁。王仁支持她的想法,说,这么患得患失?有什么好为难的,这点小事,局长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们一起跑去找师兄局长,谈了自己的疑惑,师兄一拍自己的满头白发,哈哈一笑,王仁说得对。
我还没说什么,就说得对?
王仁一脑门子困惑。
就是你所说的,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刀阔斧去做。这个头我来开。
师哥,你毕竟一把手,做事有魄力,这叫阳谋。
沈跃君不失时机,赶紧拍上一记响亮的马屁。师兄马上打个电话给派出所所长,说要找辅警李滨,让他过来一趟。
李滨很快跑过来,局长让沈跃君和王仁,先回避一下。沈跃君一见李滨就笑,真是越看越欢喜,李滨也觉得,沈跃君对他笑,看起来很舒服。也许是天性使然。
局长换了一身便服,还特地离开办公桌,陪李滨走到沙发前,和他对面坐下,李滨,现在,我不是以局长的名义向你提要求。这是我的个人想法,你可以不接受,但是我们不应该放过任何一条线索。支持不支持,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就当帮老同志一个大忙,她找儿子已经找了二十三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听局长这样直截了当,提出个人要求,李滨很是惊讶。他也是个妙人,大胆举手说,局长,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局长嫌弃他,我最讨厌别人这样说。你不就是想讲吗?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好吧,那我就直说。我给您提个建议哈,您这样操作,是会打草惊蛇的,这不大妥。其实您完全可以拿与某个案件有关的说法,提出让有嫌疑的人参与检验。
臭小子,你有嫌疑?侦探片看多了?
不是不是,我根正苗红,完全是百分之百的原生家庭,不可能是养子。他笑嘻嘻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局长说,我说过,你可以不同意,因为这纯粹是我个人建议。我以个人名义,请求你帮忙去验DNA,是因为在基因库查不到你。
行,局长,我同意。
同意了?
对,我忽然想到,我血型和父母对不上号,我过去想到,但从来没有怀疑什么。就借这个机会查一查吧。
好的。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局里借用,李主任会通知你们所长的。局长如释重负,这个悬案,总算有新的转机。
李滨回到家还恍惚,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养子。父母爱他如命,只是因为局长直截了当提出,希望他帮助他人,他才动了检验DNA的念头。回家时观察父母,发现外表的确不怎么像。想起疑人偷斧的寓言,就苦笑。想开口问父母,又觉得突兀,话说出口,又自己打岔掩盖。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沈跃君忐忑不安,她相信,结局一定皆大欢喜,可为什么,心脏还冷不丁要痉挛起来。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结果没出来,啥都不算。但一想到走失二十多年的儿子,有可能在她眼皮底下摇来晃去,拿大勺子打饭菜给他吃,就更有力气。在沈跃君的设想中,也有王仁按照约定,前来要求复婚的情节,至于她答不答应,也只能等待结果出来再说了。
作者侧重于描写沈跃君夫妇的痛苦状态,极大地引发了读者的同情心,使阅读变成一种揪心痛疼的折磨。乔老师,好狠心。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愿国家加大打拐力度,让人贩子只要拐卖了儿童,不论多少,一经发现,一律处死;对买方亦然,若没有市场,人贩子没有获利的可能,就不会从事这丧尽天良的勾当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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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第一,一开头就天塌地陷;第二,DNA比对结果居然不是个阴谋;第三,结尾情节似行向前再推进一下。
是“批评”更是肯定:第一,切入主题很快,很抓人;第二,如果是个阴谋,情节走向会被带偏,鞭挞的主题也会跑偏;第三,还是再推进一下吧,结束得太突然了。
心中很难过,久久不能平静。真希望可以重新回到开头,沈跃君不要带她的娃娃出去。
给乔老师点赞!
阳城司马冯唐监,
元祐尚书谢贰车。
谋道自甘栖短褐,
论交有愧断前蔬。
一生蹭蹬居闲野,
千里崎岖长废渠。
今日相逢又明发,
当时多少别君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