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醒】庄家村轶事(小说)
三
午后,天气凉凉的,三爷蜷缩在院子的轮椅里。他瘦得皮着包骨头,再也找不出当年雄壮的身躯。
“三爷,您就讲出来吧,现在改革开放的事都成了老黄历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流水落花,您还怕什么呢?莫不是羞于颜面?”庄华平急得围着他转圈圈。
本来,为讨他的欢心,庄华平已经推着他绕村子转了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在城市里呆习惯了,没有出过重力,庄华平身子骨未免变得娇宠,此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入夜时分,庄胜东半开着的窗子里吹进微微的风,蒙上一层灰尘的蚊帐随风轻漾。外面刚下过一阵雨,空气是潮湿的。深秋的天,本该是秋雨连绵,这会儿下得急,停得也急。苍穹似一口边沿宽广的大锅,笼罩着神秘和潜移默化着的世间万物,看上去灰蒙蒙一片,灯火与相映成趣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天上有几片的云,在恍恍惚惚的半玄月周围涌动,如梦如幻。庄胜东凝望着,几滴浊泪滚滚而下。他似乎是在忏悔些什么。
庄华平没有完成自己的写作规划。征文活动眼看着就到期限,那么多人都参与其中,热火得像冷不丁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踊跃,一个个争先恐后。拨弄文字的大神们似乎都不服输,攒足了劲,不遗余力地冲刺到最后一息。庄华平预计把这篇小说的素材整理成文,也几乎是这一次征文活动的掩卷、杀青之作。既然三爷不愿意说出来,也不能勉强。毕竟,千人千思想,万人万模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对于长辈放荡一生的过往又不能随便造次。这样有失公允,无论功与过,都是对长辈和事实的极大不敬。
日、月是两个神秘的怪物,反复轮回着,世间万物也千变万化,于是又产生云,产生雾,产生雨、雪,产生春秋四季,弄得人眼花缭乱。上一秒的经历还气喘吁吁,下一秒却已成了过眼的云烟。不经意间,人就变老了,它像一种看不见的速度,隐隐约约,让你似懂非懂。庄华平心思不属地游移着,惆怅地喘了口粗气。
专为此事而来,在家里逗留了两日,由于工作的关系,庄华平不得不收拾行李,踏上去远方的归程。他沮丧地拉开行李箱,把刚洗了没多久,还未晾晒干的卫衣等折叠起来,还有各种零乱的手稿一页页整理好了,一并放在里面。这是他的随行信物。他写作着迷,妻子戏谑他,江山文学网就是他放飞心灵的乐园,除了工作,写作就是他的第一需要,连她也被打入冷宫了。的确如此,他想,不反驳地默认着。江山文学网上有给他指点迷津的老师,有互相学习的研友,还有他高山流水般的情怀。他拉上拉链,抽出拉杆,又环顾一下屋子、院子。这儿寄托着他从小到大听惯了也无法了却的乡音和过往里感知的乡情,还有依稀浮现在眼前的发小、伙伴,此时此刻,有太多的交集和恋恋不舍。他眼望着妈妈,感怀颇深。
妈妈是他的牵挂,虽已上了年纪,也不愿意离开家,随他去远行。这里是她的守望,是她一生的安乐窝,这里赋予了她一生的记忆。他每一次的归巢,带来的是相见时短暂的喜悦之情和分别时默默无语的离伤。这一切静悄悄地发生,又有谁能理解他一颗漂泊的心。
在院子一角被他妈妈整理的小菜园里,豆角已经收了,枯藤在园子不显眼的地方,继而种了的白菜业已吐露新绿。他还记得,上一次像候鸟一样归来的时候是初春,还帮忙将肥料撒下,土壤用铁锹一下一下整松软了,一粒粒种子种下,仿佛就在眼前。他感叹着,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不能停留,也不回头,只轻轻地道别。他怕妈妈流眼泪,更怕自己触景生情,禁不住泪水横流。不仅仅是难舍的亲情,还有着渗透其中远方的孤独和遥望无边仕途堪忧的前程。他的耳朵里萦绕着一曲千回百转的歌谣:“喝上一壶老酒,让我回回头/回头呀望见,妈妈的泪在流/每一次我离家走/妈妈送我出家门口/每一次我离家走/一步三回头……”
“孩子,留住步吧!本来,三爷我是想带进棺材里去的,让他们盖棺定论,现在我想通了,国家对我那么好,将人心比自心,纵使铁石心肠也能被融化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就和盘托出,让你的文字点缀江山去吧!”庄华平刚走出院门,顶头碰见三爷坐着轮椅,由邻居推着缓缓向他驶来。
三爷说完这句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犹如修行数年的愚钝武者突然间心领神会,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一口气使他荡气回肠,却也是用尽毕生的精力。他说着,再一次抬头望天,此刻,浩浩云河一碧万顷。
经过一夜的筹稿,批阅数时,增删五次,终于完成了心愿。他很疲倦,困意袭来,瞌睡虫开始一点点啃嚼他清醒的神志。
是的,他已疲惫,应该好好睡一觉了。他走到床沿,准备脱下衣服,这时候,手机的QQ在呼唤。他知道这不定是哪个群里的人在冒泡,没有在意,继续脱完衣服,往床上趴,准备做上一场无拘无束的春秋大梦。
晋级了!升迁了!头上的光环无限,他时刻都想做这样的梦。
手机里的QQ声不依不饶。他下意识掏出来看看,是公司群主,也就是他顶头上司发的晋升令。仅瞟了一眼,他激动得差点儿把手机摔了。啊呀!天上的馅饼拐着弯地掉家里来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像好雨知时节一样地发生,而且恰如其分!他惊诧着这个被“聪明”耽误了的鬼才终于可以咸鱼翻身了。
他翻开手机再看,是上司留下幽默的小文:“对不起,如果早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就不困住你的手脚了,我不是不喜欢文学,我不喜欢的是那些附庸风雅,打着文学幌子的伪文学。我也跃跃欲试,想在江山文学网舞台上走秀一场,可否拉我进群?”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暂且不理他,圈圈他的性。
他愉快得像是腾云驾雾,一阵心血来潮,在床上打了一个滚,激动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