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瓦上霜(小说)
现在老黑炭的大沙地仅存五六棵,别的地方也剩余不多,如果能按规划的去种植,哪还需要种地呢?这一块地的核桃成熟的时间比别处的要早一些,老黑炭的核桃嫁接改良后品种也不错,核桃的价格自然也要高一些。老黑炭悄悄地算过,如果自己不搞破坏,光这块地核桃的收入也会多出五个倍。想着这些,老黑炭也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锅吐着气。
此时,老阳已经升得老高,大沙地的那几棵核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远远的好像能听到核桃从枝头落下,打得树叶啪啪作响。一路上,百灵鸟儿动情地歌唱,松鼠看到人的影儿,吓得四处躲藏。老黑炭黑着脸,抽着旱烟,像是谁借了他的白米还了他黑豆一般。黑炭婆一路热情地和过往的人打着招呼,也不时瞄着路边的核桃树板栗树,哪棵核桃树上青核桃长纹,开裂,哪棵板栗树上刺猬似的板栗张开血盆大嘴,她必须记下,这可以让她省去不少的冤枉路。
掉在地上的核桃是不分你家我家的,谁先捡到就是谁家的。壳薄,紫瓤,饱满,香甜,这种核桃最受欢迎,只要一成熟,树下随时都看得到人影在转悠。而那些壳坚硬得铁锤都砸不开的山核桃,即使落得满地都是,也没人稀罕。老黑炭家的核桃属于前者,自然备受欢迎。
远远的,老黑炭就看到他家的核桃树下有个人影在晃动,他大声地叫嚷了起来:“砍脑壳的,给捡够了?”那人一听,一声不响地从坡上溜走了。
“你还收核桃吗?”老黑炭站在四海家门口问。
“收的。只是今年核桃丰收,卖不出去,价钱不高。”
“多少钱一斤?”
“四块。”
“你看我这核桃,紫瓤的,又大又香,五块吧?”
“家家门前过,收高了,别人还怎么做生意,我也只能随大市。”
老黑炭不想再麻烦,只得让黑炭婆把今早捡的和刚打下的离壳核桃拿出来一起卖了。老黑炭他们才走,四海就把老黑炭家的核桃挑拣在一边,他盘算过,每斤至少可以赚上三元。
卖核桃得的钱老黑炭一分不少地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尽管他知道黑炭婆喊胸口疼已经好几天了。
傍晚,黑炭婆趁老黑炭串门的功夫,偷偷把藏在鸡圈里的核桃拿出来,扛到四海家去卖。只要三元钱一斤,前提是让四海不能对老黑炭说自己卖核桃的事。
黑炭婆数着手里面的那把零钱,用个小塑料口袋小心地把八十九块钱包裹好藏在最里层的衣兜里朝村卫生室走去。
“医生,我胸口不舒服,给我几颗止疼药。”
四
竹林里,一只猫头鹰发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声响,吓得老鼠东躲西藏。房屋四周,蛐蛐不停地鼓着翅膀鸣叫。苏芳和莲香躺在床上,说着高山的事儿,一时也还睡不着。
“莲香,高山天天这样在家打游戏也不是事儿,还是该让他回学校继续读书。”
“他学习不好,天天考倒数,老师常常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学校抽烟、喝酒、还玩手机,不仅影响他自己还影响别人。我听着心里也难受,可是你知道的,每次批评教育他,他爷爷就那样护着。还说不想读就算了,早点回家讨个媳妇才是大事。”
“哎,可不能像我,当初他爷爷就为九块钱学费不让我读书。要是我能读书,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前几天村委会说林业站想在我们这个村找个护林员,问我愿不愿意,可是问我识不识字,因为要写护林日志,我说才读过小学三年级,人家就说再等等看。”
“你这人怎么这么实在,护林日志我可以帮你写呀,别忘了,我可是初中毕业。等有了钱,我们就把房子盖到铁路对面去。省得离他爷爷这么近,常常弄得一肚子的气。”
“明天你还是好好劝劝高山,护林员的事,我再找村主任去说说情,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别让人为难。前次他爷爷和你吵架,还是村主任亲自出面调解的。”
“嗯,睡吧。地里的苞谷可不等人。”不一会儿,只听到苏芳已打起了呼噜。
“有人在家吗?”村主任常发提着根棍子,带着一个小伙子站在莲香家门口。莲香走出门看到常发提着根棍子站在门外,后面还跟着个小伙子,连忙叫道:“四叔,你怎么来了?”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为了你家高山读书的事,你看,他都快回家一个月了,怎么着也该回学校了。学校都急了,你们还不急?校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拜托我说服你家高山回学校去读书。你看,高山的班主任刘老师都亲自来了。”
“刘老师,对不起,还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这就去叫高山,让他跟你回去。”
高山躺在被窝里揉着眼睛,“我不去,管他谁来我也不去。”
“是你四爷爷来了。”
“什么?”高山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踢开被子,套上外裤,快步冲了出去。“四爷爷,我去我去,你的棍子?”
一边说一边试着接过常发的棍子。
常发顺势松了手,“既然你去,这棍子就交给你们刘老师,再不好好读书,就让刘老师用这根棍子收拾你。”
高山看看手中的棍子,又轻手轻脚把它交给了刘老师。
别个地方,老师用棍子体罚孩子,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但在这个村,依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高山还清楚地记得,在他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贪玩逃学,老师就是用四爷爷给的棍子把他教育乖的。当时,老黑炭跳着脚的要去找老师算账,也是四爷爷伸着一根长棍子挡在前面,“你去,你去,我就看着你去,你可以毁了你的孙子,但别坏了我们村的规矩。孩子不好好读书,就该好好收拾,难道你也要他们像你一样做一辈子的睁眼瞎?”一语戳到老黑炭的痛处,老黑炭不语,只得灰溜溜地回家生闷气。是啊,要是自己不是文盲,至少曾经也可以当个村长的。
高山收拾行李,乖乖地跟刘老师走了。刘老师拉着常发的手,说不尽的感谢,“主任,谢谢你,如果我能早得到这根棍子,高山也不会不好好学习,失去学习动力。”
“不用客气,别的孩子我帮不到你,但高山如果再不好好学,你尽管使用这根棍子,他长大懂事了会感谢你的。”
刘老师接过棍子,看着那小小的金竹棍,觉得它沉甸甸的,可他的心从没这样的轻松顺畅过。想着要是几个村的干部都像常发这样,自己的劝返工作将会顺利得多,也就不会影响自己的正常教学时间,从而影响自己的工资和职称晋级,那该多好。
送走了刘老师,常发转身钻进老黑炭的屋里。
“老哥,吃饭了吗?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老黑炭正端坐在一条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见了常发,忙从衣兜里摸出塑料口袋装着的旱烟叶,放在腿上摊平烟叶卷好后递了过去。常发接过去,掏出了自己玉石嘴的烟锅,把烟叶塞在烟锅里,叼在嘴上,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老黑炭装作爱理不理的样,他知道,常发一进他的家门准没好事。前次来,老黑炭就把在拆了铁路的站台边上霸占着的一块一丈多的土地拱手让出去了,这次来,他到底又要干嘛呢?仅仅是劝高山上学?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老哥,还生气呢?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铁路虽然不用了,但清理了铁轨以后空出来的土地依然是国有土地,政府可以让它闲着,可以用它栽树,也可以用它盖房子,我们却不可以随随便便在它上面种庄稼。”
“怎么不可以?到国家要用的时候还回去不就可以了吗?”
“还回去?哪儿有那么轻巧?”常发站起身来,仔细地看了看老黑炭的屋子,指着屋子的四周就问,“你看看这些,可以还了吗?”
老黑炭猛然醒悟,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挠着头,黑着脸,“这屋子?”半天了,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常发趁热打铁,“别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粮店那里的那个老公厕,村委会研究决定,学校扩建,要在那儿建一个新卫生厕所供学生使用。我今天来是征求你的意见的,你看合不合适?”
老黑炭脸变灰了,吸着旱烟缓缓地坐下去,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公家的事,我这个平头百姓管不了。”
“那好,我明天就让他们动工。还有一个事,你告诉苏芳,村委会决定推荐他去当护林员,让他明天去林业站报到。”
老黑炭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地吸烟。常发已经迈出门槛,朝村委会的方向去了。
常发在老黑炭屋里说的话,莲香听得一清二楚,忙找了一个纸盒,装上家里的土鸡蛋,又装上了一些上好的紫瓤核桃,抱着找她四婶借鞋样去了。
五
黑炭婆和往常一样起床捡核桃,可这几天天气都不错,捡核桃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黑炭婆天还不亮就出去了,从河对面转到竹林边,又从竹林边爬上大沙地,再从大沙地钻到牛耳洞,勉强捡了一提篮核桃。黑炭婆照样趁老黑炭不注意把核桃藏在鸡窝里。
老黑炭家后面住着个耶稣婆,每天只要一有空,黑炭婆都会来到耶稣婆家,听她念圣经,讲圣经里的故事。刚开始,黑炭婆也为自己的遭遇悲伤哭泣,可黑炭婆听耶稣婆念经的时间久了,也把自己的一切不如意看做是神的旨意,只要自己这辈子足够虔诚,下辈子一定会得到真主的护佑。
这早,黑炭婆的胸口好像更痛了,她把核桃送给了耶稣婆一些,也跟她说起自己的身体不适。耶稣婆听完,连忙把一本圣经塞在黑炭婆手里,让她闭上眼睛默默地跟着念祷告词,不一会儿,黑炭婆似乎感觉舒服多了。黑炭婆第一次感觉到耶稣的神力,心里更加深信不疑,不知不觉吃早饭的时间已经过去,而她彻底忘记了自己要给老黑炭做饭的事。等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太阳都已经挂在头顶正上方了。
黑炭婆匆忙往回走,才进屋,老黑炭已经提起一根板凳扔了过来。黑炭婆躲闪不及,不偏不倚正正砸中了胸口的位置,“哎呀”一声,黑炭婆晕倒在地。老黑炭不以为意,骂骂咧咧走了过来,“饭都不知道做,躺在地上装什么死?起来!”边骂边用脚踢了踢黑炭婆。可是,过来好一会儿,黑炭婆还是一动不动。老黑炭着急了,叫道:“老黑婆,老黑婆……”刚喂完猪的莲香闻声跑了过来,扶起了躺在门口的黑炭婆,见黑炭婆脸色苍白,只剩下微弱的呼吸,顿时也没了主意。听到老黑炭失魂落魄的喊声,左邻右舍也跑了过来,扶头,搂腰,抱臀,黑炭婆被七手八脚抬到了沙发上。乡亲们讨论着各种救人的土法子,掐人中,用鸡毛刷脚心,折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黑炭婆苏醒。耶稣婆闻声也来了,她挤进人群,在黑炭婆的胸口放了一本圣经祈祷了起来。没过多久,黑炭婆的食指动了一下,慢慢地张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听到了神的召唤,他要我在人间继续积德行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想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转过头看见老黑炭那张比锅底灰都还黑的脸,再看看门口那根四脚朝天的板凳,炉火上炒菜锅里昨夜的剩菜正发出微弱的叹息,都快正午时分了,不用说大家也猜到了七八分。
村子里,谁还没见过老黑炭打骂黑炭婆的情形呢?只要老黑炭不高兴,随时随地,黑炭婆都是他的“出气筒”。
老黑炭黑着脸独自坐在墙角里,但是谁也不搭理他,好像根本就看不见他的存在。
一接到电话,苏芳就骑着摩托车从林业站飞奔而来。他的眼前浮现出种种画面,全都是老黑炭鼓着眼睛扬着手,黑炭婆就在他的手下瑟瑟发抖。霎时,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差点连车带人一起摔进河沟里。他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让黑炭婆过上幸福的日子,等他身强力壮挣了钱,就盖一所自己的房子让黑炭婆和自己生活,再也不受老黑炭的气。可黑炭婆总说:“孩子,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不用躲避,再说,我都一把年纪,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呢?想想过去,我们娘仨要不是来这儿,还不是早就饿死了。人总是要知道感恩的。”每一次,苏芳都低下头,把脸转了过去。
摩托车刚停,苏芳就跳下车跑到了黑炭婆身边,“妈,妈,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我不去,待会儿我就好了。去医院,多浪费钱啊。”黑炭婆边说边摇着头。
“不要心疼那几块钱,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呢?”
“还是该到医院去看看,万一伤到哪儿,就不好了。”
“就是,就是,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如果没事,你儿子也就放心了。”
无论大家怎么劝,黑炭婆还是不同意。苏芳知道黑炭婆在顾虑什么,忙从口袋里掏出了合作医疗证书:“妈,你看,我给你交的合作医疗,现在外地医保也可以减免了。”
听到这话,老黑炭的脸不由得有点难看,但谁也不会发现,他本来就黑的脸即使再加点红色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老黑炭平时连感冒都不会,自以为身体很好,从不舍得花钱给自己交医保。黑炭婆还是贵州户口,即使交了医疗保险,外地医保是不可以减免的,老黑炭就更不会给黑炭婆交了。苏芳当了护林员之后,听说医保政策有了新的变化,外地医保也可以在本地减免报销,就偷偷给黑炭婆交了医疗保险。
苏芳拉着黑炭婆的手,再次说:“妈,别担心,医保的问题我已经给你解决了。我们现在就去乡卫生院,好不好?”
黑炭婆可能是感觉到了自己已走到了死亡的边缘,第一次自己做主答应了。
让人心痛,也让人心生温暖。不了解农村是无法写出来的。灵娥有写小说的天赋,加油!
相信自己,你写得很好的,我喜欢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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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