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的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有按门铃的声音，两个人都坐了起来，是的，是门铃声。这深更半夜的，是谁按门铃？
　　 冬生说我去看看。说着呲溜下炕，走出屋门，打开小院的木门，一眼看见是山田美知子站在木门前，没等吕冬生问话，美知子就带着哭腔地说：秀子发高烧了。他爸爸又不在家……
　　 没等美知子把话说完，冬生就说，那赶紧送医院哪！这时玉兰也穿衣走出来了。
　　 吕冬生背起秀子，玉兰和美知子在后面托着秀子的腰，三个人急急赶往镇里一家日本人开的诊所，医生马上叫护士给秀子输液，吕冬生李玉兰和山田美知子三个人，一直守候在床边。
　　 秀子的高烧终于退了，可是却发现身上出现了很多小红点，痒得秀子不停地用手去抓，一块块皮肤都抓破了。还是止不住痒，日本医生右查左看，查不出是什么原因，扎撒着手干着急。美知子见女儿这样痛苦，眼泪水都流了出来，她用泪眼盯着吕冬生和李玉兰，恳请他们想想办法救救秀子。
　　 这时李玉兰忽然想起了舅舅的老叔赵云堂，他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一句话提醒了吕冬生：走，去找赵老先生。他会有办法的。
　　 赵云堂只开了三付药，一付药煎两回，草晚各服一小碗，当天就止住了痒，第三天身上的小红点就完全消失了。
　　 山田美知子激动得一边喊着，神医！神医！一连给赵老先生深深鞠了三个躬。
　　 从市里参加会议回来的田中一郎和妻子山田美知子，带着秀子，拎着两盒日本糕点和一瓶红酒，登门相谢。李玉兰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招待。两个女孩翠翠和秀子，手拉着手，跑出去比赛踢毽子子去了。屋门外不时传来两个女孩的嘻笑声。吕冬生和李玉兰，田中一郎和山田美知子，也都笑了。
　　
　　 六
　　 李玉兰为了给丈夫吕冬生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跟田中美知子借了二斤白面，掺合进一半苞米面，打了几个鸡蛋，蒸了一个两合面的蛋糕，又用红绿颜色在上面画了几枝鲜艳的梅花，又在梅花上画了三只蝴蝶。
　　 翠翠见了，拍着小手喊道：妈妈，真好看！真好看！那只白色的蝴蝶是爸爸，那只红色的是妈妈，那只粉红色的是我。是吧，妈妈？
　　 为什么白色的是爸爸呢？玉兰故意问道。
　　 爸爸在蓝天上飞，常常是跟白云彩一起飞，飞着飞着，飞机和白云彩，就变成了一只大蝴蝶，白色的大蝴蝶。聪明的翠翠歪着小脑瓜说，所以，爸爸一走，妈妈就喜欢看天上的白云彩，看那白云彩变成的白蝴蝶。是吧，妈妈？
　　 女儿真会说。玉兰和冬生都笑了。
　　 玉兰拿出了送给丈夫冬生的礼物，是一方蔚蓝色底色的手帕，手帕上刺绣着三只蝴蝶，一只白蝴蝶，一只红蝴蝶，一只粉红蝴蝶，每只蝴蝶的上空，蓝蓝的天空上，都飘动着一朵雪白的云。白云伴着蝴蝶，在无边的花海上飞翔着……
　　 小翠翠又拍着小手喊叫了：妈妈，真好！真好！爸爸，你要是想我和妈妈的时候，你就拿出这个手帕，你就会看见我和妈妈了。
　　 冬生把那方手帕紧紧贴在脸颊上，眼眶里湿湿的。
　　 玉兰又在蛋糕上插了十根蜡烛，点燃了蜡烛，冬生叫女儿跟他一起吹蜡烛，玉兰叫冬生许个愿，冬生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什么。
　　 尔后，玉兰和冬生又小声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大豆高粱……”
　　 玉兰和翠翠又举起酒杯，一起祝冬生生日快乐。
　　 忽然，叮呤呤——门铃响了。
　　 推开小院门，田中一郎站在门口。
　　 打扰了，冬生君。说着弯了一下腰，又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到队部集合。
　　 到了队部吕冬生才知道，上级得到准确情报，抗联的第八师，一千多人，在苏联集训后回到了密山，隐蔽在虎头山的一处密林里，准备一旦苏联向日本宣战，便配合苏军进击关东军。日军得到了隐藏在抗联内部奸细的密报，命令飞行队派出五架装满炸弹的飞机，夜袭第八师，一举消灭抗联队伍。
　　 狗日的叛徒奸细！早晚不得好死！一边驾驶着飞机穿越夜幕向密山方向飞行，吕冬生一边恨恨地骂着，天打五雷劈的狗杂种！中国人民饶不了你们！
　　 一边又在脑海中激烈地思索着。抗联第八师，一千多名将士，一千多名同志，一千多名抗日生力军，绝不能毁于一旦！绝不能叫日本人得逞！绝不能叫飞机把炸弹扔到他们的营地上！他们还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已经是夜半零时，他们可能都已经进入梦乡，没有一点防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分身去通知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吕冬生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当五架日军战机飞到了虎头山抗联营地上空时，他一刻也没有迟疑，一打转向舵，打开机枪保险，瞄准了紧跟在他后面的田中一郎的战机。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方一直带在身边的蔚蓝色底色的手帕，紧紧贴在嘴唇上亲吻了一下，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珠。田中一郎猛然发现飞在他前面的吕冬生突然掉转了机头，愣了一下，迅即伸手去摸机枪，可是这时吕冬生已经扣动了板机，喷着火舌的子弹，呼啸而去，田中一郎的飞机被击中，一瞬间烧成了一团火团坠落了下去。没有片刻迟疑，吕冬生又瞄准另一架战机开了火。
　　 那架日机也带着浑身火焰坠落了下去。直到这时候，另两架日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一起向吕冬生的飞机开了火……
　　 震天动地，地动山摇。星光璀璨的无边夜幕上，那一个巨大的火团，光芒四射，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不，那不是一个火团，那是一道彩虹，七色交辉的一道美丽彩虹……
　　 抗联第八师得以安全转移，没有损伤一兵一卒。
　　
　　 七
　　 她眼珠一眨不眨痴痴久久地盯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太阳从桔红色的早霞，从东天尽头的水面上羞羞嗒嗒升起，到血红色的晚霞，扭动着身子不情愿地沉入西边天际的江水里；从火红脸蛋的太阳爷，从东天尽头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地钻出水面，沿着陡峭的山坡爬上迷雾缭绕的山顶，到黑沉沉的夜幕急不可奈地遮盖住茫茫夜空，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江边一片水草地的青石上，痴痴久久地望着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一天，二天，三天……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少天。她一直在寻找，寻找瓦蓝瓦蓝天空上那朵雪白雪白的云彩，却一直寻不到他的踪影。越是寻找不到，她就越是要寻找到他的踪影。
　　 李玉兰给山田美知子写了一封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问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
　　 我失去了丈夫，你也失去了丈夫，翠翠失去了父亲，秀子也失去了父亲。我们都成了孤儿寡母……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日本国有那么好的土地山川河流，完全可以过着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为什么还要来侵略我们中国？占领我们中国的大片国土？屠杀我们中国的人民？使千千万万父母亲失去了儿子，千千万万妻子失去了丈夫，千千万万儿童失去了父亲……你们日本人，你们侵略者，还有一点点人性吗？还有一点点天良吗？
　　 我们都是女人，都是母亲，是谁叫我们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亲人……
　　 一直强忍住的眼泪，终于一颗圆圆的泪水珠儿，啪嗒一下滚落了下来……
　　 双手捧着薄薄信纸的田中美知子，手指尖剧烈地颤抖着，读到最后一行字时，她再也隐忍不住，一颗圆圆的泪水珠，也啪嗒一声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