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网(小说)
一晃又到了年根,冬末的苏北大地一派萧条,白杨树卸尽了浓妆,光秃秃地立在空旷的田野,凄厉的北风吹过,树枝上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声响,三三两两的麻雀在树枝上,一会跳、一会飞,辛苦地觅着食。河里、塘里都结了厚厚的冰,地里农事全无。打工回来的汉子则忙着掷骰子、打麻将、斗牛……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时从这人的口袋转到那人的口袋。随着钱的轮转,各人脸上的表情也剧烈地变化着,羸钱的眉飞色舞,还时不时撒些“头钱”给自己关系好的;输光的脸一阵红、白一阵地寻思着如何借钱翻本,哪怕是借高利贷,他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借;输赢不大的人则懊悔着刚才明明猜对的,却没下狠手……赌场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铁心赌钱的每个赌徒。
苏北冬天的饭也简单,大白菜和肉丸一锅熟,再熥点馒头,这顿没吃完,下顿还是它。妇女没事,也哼着淮扬小调,悠闲地打起了麻将。
王怀知道这段时光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赌博他不敢沾边,万一人走背运给派出所逮了,上班的事一准黄了。他就和豆花一起吃吃喝喝,醉了睡,醒了喝,日子倒也过得快。
一天中午,他接到舅舅电话,要他到卫生局参加考试,他稀里糊涂考完。刚出卫生局大门,他遇到舅舅。
“回去把自己收拾利索点,3天后到李塘卫生院报道。”章显不冷不热地对王怀说了声。
对分数没出来就被录取,王怀是心知肚明的。他恭恭敬敬地对章显说:“舅舅,今年肉丸您家就不用炸了,我妈炸的肉丸比大厨炸得还要好,年前我一准送过去。”章显哼了一声,忙自己事了。
到卫生院上班可不能像外出打工,一定得穿得体面,豆花忙着给男人准备行头。
对豆花买的衣裤王怀甚是不满,王怀打工跑过上海,下过广州,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女人带回家的衣裤全是冒牌货,“小窟洞里掏不出大螃蟹来。”王怀朝着女人不屑地哼一句。豆花跟王怀结婚不到3月,孩子就呱呱坠地了,老大的尿布在晾衣绳上刚干,又忙着奶老二了,豆花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县城。为办这身行头已花去家里500来斤大米钱了,这可是一家人的半年口粮啊!豆花已是心疼肉麻了。不过,对女人买的正宗红蜻蜓皮鞋王怀还是中意的,他在上海打工时,记得上海人有句口头禅:“噱头噱头噱在头上,别脚别脚别在脚上。”出门前,他把用出丧礼时给的白布把皮革擦了擦,又在手心滴了几滴菜籽油,两手搓匀了,往头发上抹了抹,照了照镜子,满心欢喜去卫生院报到了。
刚出村,就碰到了发小王小五,对王怀这身打扮,王小五着实吃了一惊,“哎哟喂,我的小哥哥,咋打扮成新郎官一样,是不是去会小情人了,你瞅瞅,你瞅瞅,这头发油光水亮的,苍蝇停在上面都会滑跌倒。”
“去医院报到,我参加全县卫生系统招工考试,被录用了。”
“你真牛逼,中状元了,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运气好,考试题正巧我都复习过。”
王怀没走出几步,王小五恨恨地朝他背景吐口唾沫,“你考上的,咋不要逼脸的,在学样跟我一条板凳坐了多少年,你的能耐我能不知道,中考连普通高中录取线还差四五十分,若是没有你舅舅,你烤坨屎吃还差不多。”
走到卫生院门口,一路的兴奋劲消失了不少,毕竟自己连维生素有几种都搞不清,就来医院上班。他怯怯地敲开院长室的房门。李贵朝抬起眼皮朝他瞟了一眼,还以为是来推销药材的小贩,眼皮再没抬第二下,懒洋洋地问道:“啥事?”
“我是王怀,我舅叫我来报道的。”王怀知道,没有他舅舅,自己在院长眼里就是一个小瘪三,刚见院长面,他就把舅舅的名号扛了出来。
一听是王怀,刘贵的脸像川剧变脸演员似的,霎时,刚才还阴郁的脸变得阳光灿烂。他忙站起身来,握着王怀的手说道:“昨天你舅舅给我打过电话,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帅,欢迎,欢迎啊,你先到药房做会计,别小看药房噢,多少人头打扁想往里钻。”
“你这就跟我走,我带你去药房。”
王怀跟着院长,来到药房,见一个30多岁,很是妖艳的女人正照着镜子描眉画眼,见院长来了,她不紧不慢地收起镜子,娇滴滴地说了声:“哎哟,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咋又想起我了,是不是又给的哪个小妖精踹了。”
“快别胡说,这是新来的同事,叫王怀,稽丽你多带带他,王怀,有吃苦的事,你多干点,稽丽先生在外地上班,夜班你就多上点,对女同志你就多照顾点。你们先忙,我走了。”见稽丽口无遮拦,李贵有些尴尬,匆匆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药房。
王怀跟稽丽岁数相仿,经豆花一捯饬,还有几分帅气,一聊,得知王怀还是当红副局长的嫡亲外甥。顿时,稽丽对王怀有了几分好感,看他的眼神里也常常夹着几分妩媚。没过几天,王怀便和稽丽混熟了,偶尔,稽丽还用半荤半素的话,半真半假地撩拨王怀。
卫生院连临时工拢共才40来人,来个新人,自然引起人们的关注。李塘卫生院虽然在乡下,但离县城不到20里,有些职工是托关系进来的。不到半天,王怀的底细就被人摸个一清二楚了。这医院大学生、中专生多得是,可副局长的外甥只有一个。王怀没有文凭,走后门了进了医院,人们虽然看不起他,但有这么硬的后台,谁也不敢得罪他。
王怀刚上班时还算认真,一次月底结账,发现有10盒头孢对不上账,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啊。看着王怀紧张兮兮的样子,稽丽轻声慢语地问道:“我的小帅哥,这抓耳挠腮,是不是想哪个小妹妹了?”
“别拿我开玩笑了,少了10盒头孢,不知哪个村医昧良心拿走了。”
“我还以为多大事哩,你写个损坏的单子,我找院长签个字就行了。”
“这不好吧,我刚来,就账做不卡嘴。”王怀有些忐忑地说。
“好好好,就依你了。”
说完,稽丽拿起手机,“喂,是刘总吧,下次送药给我额外加10盒头孢。”
稽丽放下电话,朝王怀抛了媚眼说:“妥了,这下你晚上可放心回家搂你宝贝媳妇了吧。”
“一个电话就办妥了?”王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以抛网捞鱼的思维来考虑问题好不好,全乡三四万人的用药都经我们手过,就近的医药公司、药厂哪个不巴结我们,不要说10盒,就是100盒,一个电话,立马就会有人送到。告诉你个秘密,上次我和老公到云南七日游,一切花销就是药厂出的。”说完,坏笑着在王怀的脸上拧了一把。
没出3年,王怀已不再是当年撒网捕鱼的王怀了,从里到外,全是名牌,还买上了小汽车。稽丽和王怀越走越近,一天,王怀对豆花说,晚上药库盘点不回家。夜深人静,王怀悄悄地溜进了稽丽的宿舍。
打那夜之后,两人互视的目光中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药库一人值领班便可,可常常两人都在。男人在外混得风生水起,回到家对自己也不错,豆花也懒得理会王怀在外那些破事。
五
院长李贵要调走,调令这几天就下来的消息在卫生院不胫而走。消息传开后,局里有关系的倒无所谓,比如像王怀局里有靠山的,谁来当院长他们都一个样,他们压根就不用为谁来当院长犯愁。局里没关系的就喜忧参半了,院长的亲戚心里有一种一落千丈的失落感,一朝天子一朝臣,院长一调走,这卫生院哪还有他们的豆芽菜吃。这不,知道表哥要走了,食堂的薛嫂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嗓门比平时低了很多,看人的目光里也有了平时难得一见的温顺。卫生院饭桌上的菜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收费还是一个价,但无论菜的质量还是数量都是职工以前不敢想象的。
表哥在位时,食堂加个餐,她随便填张单子,表哥看也不看就给签了。到总财会计那边拿钱,总财会计问也不问,非常爽快地把钱给她,还笑眯眯地把她送出门。若是普通职工去报销,他总说账上没钱,哼哼哈哈,不拖个一年半截,休想拿到一分钱。若是报销的数额大,不送点礼,想拿到钱,连门都没有。
以李乐代表的人则欢喜有加,他们早就不满李贵的胡作非为,李贵一走,医院总算是拨云见日,他们看到了医院的美好前景。
刘贵得知自己要走,陡然忙了起来,整天躲在会记室,和总账会记忙碌着。这次调离是他没想到的,年前他给章显过礼时,章显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只要我在位一天,李塘卫生院的天和地就是你的。”怎么忽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就会把自己调走呢?他实在想不出其中缘由。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年前的支出也没上账,他得和总账会记把帐做平了,新来的局长他不太了解,免得出啥漏子。
偶尔从会记室出来,刘贵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人要走了,闹生分了没意思,医护人员依旧像平时一样,该值班值班,该休息休息,见了薛嫂还是亲亲热热地叫着。
唯有李乐不买账,他到局里要求封账。他对局长说:李塘卫生院目前的境况,院长刘贵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以党性担保,刘贵在经济是有重大的问题,这个时候任由他,是对卫生院的不负责。局长耐心地听了李乐的汇报,微笑道:“我刚到任不久,对李塘卫生院的问题已有所了解,这些问题的出现除了个别干部利欲攻薰心,忘了初心,丧失了党性外,局党委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典型的‘灯下黑’,相信局党委,你回去,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工作,相信局党委,这不仅是关乎李塘卫生院的事,而是关系到李塘3万多人民理疗保障的事,我们一定会做出一个对待李塘人民的处理意见。”
局长是打官腔,还是真的要整治卫生系统存在的问题,李乐心里吃不准。因为这些天忧心忡忡,吃啥也没胃口,早上出门连早饭也没吃。今天终于把憋在肚子话当着局长的面说了出来,李乐感觉特别饿。他出了卫生局大门,走到车站,就在车站的大伞下饺子铺吃了两大碗饺子。吃完饺子,李乐看到李塘三轮车,就跟车回卫生院了。
六
李乐到局里反映情况,也没瞒任何人,事已至此,瞒也没用,难道抓贼的还怕贼不成。如果刘贵就这样毫发无损,大摇大摆地离开医院,李乐心里实在过不了这道坎,毕竟自己是有着2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无原则的你好我好,有违自己入党的初衷。检举刘贵,自己不是做错了,而是做迟了。
刘贵以为和总账会计把账都做平了,心里坦然得很。今年账面是没问题的,难道还有人吃饱撑了会查陈年老账。万事大吉,刘贵长舒一口气。换个卫生院,自己依然能混个钵满盘满的。
看着有些丢魂落魄的表妹,刘贵语气温和地安慰道:“你紧张个啥?我只是换个地方,又不是去坐牢,调令这几天就下来,你若不想在李塘卫生院,我到新单位后,不出两月就把你调过去。”有了表哥的表态,薛嫂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刚失去的那份骄横又回来了,卫生院食堂的伙食又回到原先的样子。
该擦的屁股都擦干净了,刘贵又恢复了往昔的神气,一想起李乐到局里告自己的事,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想我刘贵在全县卫生系统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去年母亲去世,送殡的车有上百辆,还来了不少体面的人,那叫一个风光啊!李乐这二百五真是给自己添堵。这气就像一泡脓鼓在刘贵的心里,让他寝食难安。在周一卫生院例行早会上,刘贵拍着肥厚的胸脯振振有词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刘贵在医院6年,我问心无愧,不就拖欠你们两月工资吗?‘当家三年不如狗’,你们没管理过医院,你们知道我这院长当得有多不容易。据说某人竟昧着良心,到局里诬告我,我还得感谢他还我清白,我是一个经得查的院长,我真的为某些人担心,你告我,无论谁来当这个院长,都得提防你,你是图一时嘴上舒服,我看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毛拍光了,是猴子还是猴子,我还就不相信,你能一直胡作非为下去,终有一天上级会请你去‘喝茶’的。”李乐小声自言自语道。
薛嫂的城府就没她表哥那么深了,薛嫂见了李乐不是摔碗掼碟,就是指桑骂槐,骂急头了,就指名道姓,连李乐的祖宗八代都给骂了遍。薛嫂对自己的态度是李乐意料之中,好男不跟女斗,对薛嫂的叫骂也不太理会,只是不卑不亢地对薛嫂说:“我是对事不对人,谁对医院过不去,我就对谁过意不去,医院是我们职工的家,我不允许有人捣乱,我若有啥对不住你,也可以骂我,甚至可以打我,但请你嘴巴放干净点,不要骂我父母,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你若再骂我父母,可别怪我不客气。”李乐这番话,让薛嫂收敛不少,但一看到李乐的影子,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李乐到卫生局第三天,局长一行人来到李塘卫生院。见局长来了,刘贵一脸堆笑迎上来,他点头哈腰把手伸向局长,局长一脸铁青没理会他。刘贵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除值班的,你召集全院人到会议开会,临时工也参加。”局长带着命令口吻对刘贵说。
在全院职工会议上,局长宣布:卫生院由李乐担任院长,卫生局医疗科科长在医院蹲点,协助李乐工作;刘贵和总账会计就地免职,回家听候处理;医院的6年的帐由纪委带走审计;本月在全县卫生系统开展一次‘爱岗敬业,查错纠错活动’;有情况直接可以拨打局办电话,一定做到有报必回,有纠必纠。局长宣布完,会议室里掌声雷动。刘贵脸红一阵白一阵,怔怔地坐着,局长走时,他也忘了送。
王怀自上班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严肃讲话的局长,也第一次看到八面玲珑的刘贵今天竟方寸大乱,呆若木鸡。王怀有些纳闷:自己舅舅是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卫生院院长任免这么重要的事,他咋不来呢?
会议结束,王怀惴惴不安地走出会议室。无精打采地回到药库,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失神的双眼像是两颗没上润滑油的钢珠子。看着怔怔的王怀,稽丽不以为然道:“瞧你那熊样,就这点出息啊,天大的事,一阵风就过去了,只要你舅舅还在位,谁也拿我们没办法,李乐若‘烧不熟’,我们就调到别的单位,有你舅这张网罩着,到哪还不吃香喝辣的。”王怀没有理会稽丽,下班跟稽丽一声招呼也没打,开着车回家了。
不知咋的,一回想起局长在会场威严的样子和刘贵面如死灰的表情,王怀就觉得双膝发软,闷得气都透不过来。他把车停在路边,走出了车子。
春天的远山格外清新,绯红的晚霞,在王怀眼里像是一滩滩凝固在天边的血。
一个壮实的汉子,转身、侧腰、蹬腿……一张巨大的圆网在天上张开,这张大网不是撒上水面,而是扑向自己。王怀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魂稍定,他掏出的手机,拨打舅舅电话,嘟嘟几声都没人接。过一会,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程序化的声音,“你好,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王怀知道舅舅手机从来不关机,一想到局长开会时的情景,王怀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了。
王怀哆哆嗦嗦地掏根烟点上,使命地连吸几口。路边风大,吐出的烟雾飘向了王怀的眼睛,竟薰得王怀泪眼婆娑,迷离间,王怀好似看到了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自己。他和院长、稽丽私自进药,又高价卖给村卫生室,3人月月大把大把地分钱;医院公司和药厂给自己送红包;他如何监守自盗,瞒天过海做假账……这些事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闪现在王怀眼前,其中任何一件被查出,不要说继续上班了,就连拎渔网都将成为一种奢望。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爬满了王怀肥嘟嘟的额头,王怀身子一软,竟然瘫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