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继续在进行着。一个民兵端正枪支，拉开枪栓，认真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枪声响起，可靶子那边林子里突然传出“妈呀”一声叫唤声。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不好了！打着人了。好几个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几乎同时在喊着。
　　 正在指挥射击时青山于是大喊：停止射击！
　　 人们立刻向位于林带中的靶子处跑去。这时只见那个倒在壕沟里的人，脸部朝下，左背部棉袄被枪弹打出一个不大的窟窿，有白白的棉花丝被打出来，立刻被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当人们把伤者抬出壕沟时，发现此人是兰花甸六村外号叫“简短子”的简维家。
　　 人们七手八脚张罗着准备把简维家抬走，送往卫生院的时候，发现简维家已经因流血过多，没气了。说来还真是一脚踢出个屁——赶当当了，原来这一枪正打在他的心脏上，因而使他当场一命呜呼了。
　　 正在人们对发生这样揪心的上火的事而惊愕而伤心的时候，人称胡二愣的一村民兵胡志庆在一边不知愁的玩笑着说：妥了，不用再练了，照这枪法，敌人来了，准保一枪撂倒一个。
　　 这话被站在旁边指挥处理事故的时青山听见了，立刻开口大骂道：混蛋，你个胡二愣，你的嘴什么时候被糊了臭狗屎了？不许你满嘴喷粪！
　　 另有旁边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民兵上前，照着胡志庆的屁股就是一脚，把胡志庆踢出半丈多远，摔倒在旁边的一棵大树旁。
　　 别整没用的了，抓紧把人抬到村部院里去吧。祥钧谊马上命令道。
　　 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而且很快就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鹅毛大雪。
　　 训练继续进行！就在人们以为死人了，又下雪了，这训练肯定不能继续搞了的时候，祥钧谊下达了继续训练的命令。
　　
　　 二
　　
　　 这个被一枪击中心脏死亡的六村农民简维家，刚刚41岁，是上中农成分，土改时只是被分了四亩地，没有被斗争也没有被批判。上中农在解放时，既不是斗争对象，也不是依靠对象，而是农村革命中的团结对象。积极靠近农民协会和党组织的表现好些的，农会、民兵这些组织，就吸收他们进来，表现一般或者不太好的，就不吸收他们参加。
　　 简维家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平时常常牢骚满腹，疙瘩话贼多，属于赖蛤蟆蹦脚面——不咬人硌应人那伙的，所以就没有被吸收参加民兵组织。可偏偏他极其好信儿，对什么事都感到新奇，都一定要刨根问底打听清楚看个究竟。有一次，村里妇女们在一起议论邻居家女人生孩子的事，他也凑上去问道一番，被人家女人们翻了一顿白眼后说：你咋那么欠登呢，啥事你都多嘴多舌，这事也是你大老爷们该问的吗？要问回家问你老婆去，真是没脸没皮的玩意儿。被人家刺打一顿后，他灰溜溜地走了，可他还是不长记性。这次民兵训练打靶的事，他更好奇了。他从来没摆弄过枪炮，也不知道训练打靶是咋回事。有强烈的好奇心的人，就是这样一副德性，越是人家不想让他看的，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就越是想看，越是想知道。头几天他就极力蹿掇几个村民一起去看热闹，可人家谁也不跟他去。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那天上午，他就自己去了，他怕人家不让他靠前，就顺着立有靶标的那林带边上的壕沟猫着腰悄没声地来到了射击场。
　　 简维家个头比较矮，大概只有一米六，是名副其实的五短身材。于是，邻队的牛树庄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简短子”。开始他非常忌讳反感这个外号，谁叫他就跟谁急眼，甚至开口骂人家：我怎么就短了，我哪儿短了，短你家钱了还是短你家粮了。有时候实在急了，就骂道：我短不短，你媳妇知道。可时间长了，由众口一词变成众口铄金了，他也就只好忍了认了。久而久之，“简短子”就成了他的名字了。
　　 本来在民兵训练开始前，村里就这件事召开了一次各村领导会议，各村领导回去又召开了一个村民会议，会上领导反复强调：一是大家要积极支持民兵训练，保护翻身成果，保护家园。二是要求不是参加民兵训练的人员，一律不要到实弹射击训练现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三是要求各家各户要管好自己的小孩，看管好自己家的牲畜，不要误入打靶区域，以免发生意外。
　　 在实弹射击训练开始后，民兵营长时青山始终在现场坐镇指挥，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为了保证绝对安全，他在射击靶子的两边各安排一个民兵严盯死守，不允许任何人员包括牲畜进入射击区域。由于采取了这个办法，过去的几天里，一直都很顺利很安全。
　　 这天射击开始后，负责那一侧的安全员因为头天晚上和几个人玩纸牌到深夜，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这些天都没来过一个人，也没出什么事，今天又刮起了这么大的风，气温又这么低，就更不会有人来了。再说，自己也是蹲在林带的壕沟里，打个盹或者闷上一觉也不会有人知道，想着想着，便用大衣蒙头迷糊过去了。
　　 他这么一迷糊，当然就不会知道那个好信的简短子从树带另一侧的壕沟悄没声地进了射击靶区。这简短子本来个子就短，稍微一猫腰，就不会被人们发现，也该着这简短子身短命也命短，他约莫着差不多该到了民兵打靶的地方，就站起来跳出壕沟，谁知那个地方正是一个靶标的后面。当他刚刚直起身来准备看个究竟时，正在瞄准那个靶标的民兵，已经扣动扳机，那发子弹已经电光石火般的速度瞬间呼啸而去。这发子弹还真是没有命中靶心，而是从靶牌的左侧三环的地方穿过，可却不偏不斜地正中了简短子家的心脏，在他的身上中了个10环，令他瞬间倒地呜呼了。
　　 人们的呼喊声，也惊醒了那个打盹睡觉的安全员，他预感到是出事了，一激灵坐了起来，赶紧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简维家因为好信儿丢了性命，但毕竟是因为民兵打靶误伤而造成的，他的后事处理村里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村里出钱为其料理了后事，又决定等秋后给其家属两石粮食。鉴于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免去其三年的公粮和五年的义务工，算是赔偿。这个赔偿在兰花甸类似事件中算是合理的，应该说是偏高的。其前，给柳常平的赔偿仅仅是一石粮食。
　　 事故上报到乡里，乡里派专人来调查后认为，这件事是个意外事故，主要责任应由村民简维家自己负责，他的死，完全是由于他个人不听劝告，不守规矩，擅入训练打靶区域造成的，同意兰花甸村对事件的处理方案。同时，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兰花甸村党支部书记、民兵营教导员祥钧谊提出批评。责成负有直接责任的兰花甸村武装主任、民兵营长时青山写出书面检讨，行政记过处分。给予负责那一侧安全任务的民兵记大过处分，罚其交粮食200斤。
　　 简维家死时，上有一个将近60多岁的母亲，下有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女。他家里的宫秋雁比他小两岁。对于村里的处理表示满意。宫秋雁觉得，婆婆身体还硬实，孩子也都快长大了，倒也无什么更多的罗烂事儿。也因为这事是简维家自作自受，就没有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再加上他家是上中农成分，尤其是土匪头子董大边匪号称“老四点”的，是简维家的亲舅舅，因罪大恶极，在刚解放时被政府镇压，这属于她家社会关系上不够清白。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跟村里较真儿。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马上就要到1949年元旦了。这天下午，简维家的老婆宫秋雁正坐在家中纳鞋底子，忽然，推门进来一个人，那人边往里屋走也问到：秋雁妹子在家吗？
　　 在家，进来吧。宫秋雁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地主婆迟玟君。她们都住在六村，两家隔的也不是很远，平时不怎么走动。原因是迟玟君的男人宋典经是个大地主，为富不仁，欺男霸女。满洲国时，还给日本人当汉奸，祸祸自己的同胞，解放时镇压反革命那会儿被枪毙了，他老婆迟玟君因做了很多坏事也被定了个地主分子，戴帽接受人民群众监督改造。这个女人本来出身成分不好，应该少说为佳，可她一天嘚嘚咕咕地，挺烦人的。不管怎样，人家来了，也得招呼一声。
　　 迟玟君一进屋，就把一嘟噜足有四斤多的猪肉放在宫秋雁家的柜盖上：我家昨天杀的猪，给你拿几斤肉来。说着立刻脱鞋上炕，两手捧着炕火盆的边沿，边西哈边埋怨边谩骂着：这鬼天气，这鬼世道，怎么这么冷呀，冻手冻脚地，像是一下子要把天下的人都冻死似的。迟玟君的每一句话都捎带着对新社会的讽刺和仇恨。一会儿又一把捞过烟笸箩，掏出自己兜里的一拃长的烟袋锅，装上烟，把烟袋锅的铜嘴插入火盆的炭火里点着，吧哒吧哒地抽了起来。抽了几口烟后，她明知故问：你家简维家的事都办置完了？给你赔了多少？
　　 宫秋雁特别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故意岔开话题，说：你送肉干什么？我家也喂了一头肥猪，这不，那个死鬼一走，我连喂猪的心思都没有了。人都没了，哪有心思吃什么肉呀。这时宫秋雁停下手头的活儿，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你看看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一说话就让你伤心，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呀。迟玟君又吧哒一口烟后，说：你说你也就太傻了，你应该找祥钧谊去闹，一个大活人叫他们给打死了，给两石粮就打发了？那是条人命啊，怎么像打发要饭似的，太不公道了！这地主婆俨然一个主持公道正义的法官。
　　 宫秋雁抽抽搭搭地说：他那不是自个找的吗？人家也没叫他去训练，人家还告诉他不让去那儿凑热闹，可他偏去，他是自己去找死的，他就是这命儿，还能怨人家？宫秋雁边擦着眼泪边说：咱自己个儿理亏还去闹人家，咱说不出口。
　　 什么自己个儿找死呀？什么理亏呀？你不会说是正常走道被他打死的，你死心眼呀！村里要是不答应，你就到乡里告去。迟玟君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往宫秋雁跟前欠了欠屁股，贴在宫秋雁的耳朵，故意把声音压低了说：你还不知道吧，祥钧谊因为你家简维家的死，被上级处分了，听说还要撤他的职呢？趁着他还没下台，你去找他闹，说不定还给多赔一些。要不的，等他下台了，新上台的干部还能管你这事呀，你没听古语说，今朝不管前朝事吗？现在也是一样，新官不理旧账。祥钧谊一掉蛋，到时你哭都找不着地方了。
　　 见宫秋雁正在犹豫迟疑之际，迟玟君接连裹了几口烟袋，扬起脸使劲吐出几股烟雾，立刻把个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接着她又哂哒宫秋雁：你真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我要是你，早把他祥钧谊闹得扬二翻天了。
　　 这迟玟君自从那年丈夫被镇压，家中财产被分后，一直心怀不满，总是希望什么时候国民党军队再打回来，把她家被土改分掉的财产再夺回来。为此，她一天在心里合计着如何借题发挥，发泄心中的愤恨和不满。简维家私闯民兵训练靶场被打死后，她认为这下子可找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可她又不能自己伸头，就来撮弄简维家媳妇。
　　 真的吗？祥钧谊真的要下台了吗？
　　 怎么不是真的，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反正我给你指点到了，信不信由你。
　　 要是那样，我可真得去找他说道说道去，不能让他就那么轻刺溜地下台回家。宫秋雁真的被迟玟君给鼓秋的来了劲：我这就去找他。
　　 你现在先别去。迟玟君见宫秋雁上套了，满心欢喜，又神秘地说：再有几天就过小年了，你赶在过小年那天去，让他的小年过不消停。你听我说，到时我再去村里找些人，随后跟你去，给你来个帮虎吃食，人多了，他准得吓尿裤子，不办也得办，不答应也得答应。
　　 那我提什么要求呀？宫秋雁心中没有个谱。
　　 你就再要他三石粮，少一粒也不行。迟玟君伸出三根枯树根样的手指比划着：不过真你要是闹成了，得给我一石。
　　 还去借机要粮食，咱这不成了勒公家大脖子了吗？宫秋雁听后，寻思了一会儿，感情是她还要从中捞一把油水。宫秋雁又细想想，也行，真要是闹成了，给她一石，我自己还多得两石呢。于是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迟玟君所以这样鼓捣宫秋雁去闹，是因为她恨共产党，恨祥钧谊他们这些村干部。原来，迟玟君有一个儿子，叫宋小金。14岁那年，宋小金爬上三丈多高的大杨树去掏老鸹窝。那时是正值初夏时节，正是老鸽下蛋抱窝孵小崽的时候，他正骑在高高的树杈上伸手掏老鸹蛋时，两只老鸹飞了回来，老鸹见有人来祸祸他们的蛋，就用那尖尖的嘴来鹐宋小金的脑袋。宋小金不肯下来，两只老老鸹就拼命攻击，宋小金怕鹐着眼睛，忙用手捂脸，一失手，便从树上掉了下来，虽未摔死，却摔断了一条腿。因在半截腰被树杈搪了一下，否则那条小命就没了。宋小金经医治基本治好了，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直到25岁，也没有娶上媳妇。后来，宋典经两口子发了财，就强迫租种他家土地，因家庭贫困而又遭灾难还不起地租的贫苦长工班长厚把十八岁的女儿班素燕嫁给了他们的残疾儿子。
　　 班素燕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她一百个不同意，可万般无奈，为了父母，为了家，只得屈从。嫁过去后，班素燕整天像佣人一样，给他们家做饭洗衣，当牛做马。让班素燕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宋小金虽然腿脚残疾，性生活却十分的强烈，整天不学无术无所事事，只是终日要班素燕与他合房，稍有不从非骂即打，简直就是一个性虐待狂，班素燕因此沦为一个性奴隶。由于人们封建意识较浓重，对这类男女之事羞于启齿，班素燕不能和自己的父母讲，更不能和外人讲，几乎终日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