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寂寞江心屿(散文) ——一个诗意生长的地方
而与王十朋,两人也是朋友。虽然王十朋要大陆游十来岁,但两人都是在秦侩死后(1155年)才步入仕途。王十朋中进士钦点为状元是在1157年,已经是虚岁四十六了。而陆游则在1158年任宁德主薄,踏上了仕途的第一站。同时,两人都怀有北伐中原收复河山的政见愿景,于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有了更多的交集。陆游存世诗集中有,送王龟龄著作赴会稽大宗丞(二首),龟龄就是王十朋的的字。其中有“高䠱今谁继,先生独自留”一句,推崇之至,可见一般。
南宋,虽然是一个憋屈的王朝。但对于诗人们来说,半壁河山终会圆,一直是内心的自信坚守。如同江心屿那曾经隔离的融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此种梦想的寄托。诗歌是会造梦的,王朝诗人络绎,河山圆梦不绝。公元1210年,诗人陆游已是86年的高龄,灯枯油尽,弥留之际,留下遗言: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但现实终究还是残酷的,诗歌的梦想,毕竟挡不住铁蹄的摧残。南宋王朝与金国战战和和,到底是守住半壁河山偏安一方。但蒙元铁蹄的强势崛起,连偏安一方也终究成了梦想破碎。
公元1276年(南宋德佑二年),又一位状元郎来到了江心屿。相对王十朋四十六岁中魁,他二十岁就得到皇帝的钦点。他,就是南宋最后栋梁柱石,大名鼎鼎的文天祥。
这一年,距陆游去世已有66年,其间,至少一代人黑发白首,但王师北定中原的梦想却愈发渺茫。
这一年,文天祥四十一岁。官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相当于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此前一年(德佑元年),元兵南下,文天祥组织义兵入卫京城临安。围城日久,危急之际,受命前去元军谈判,结果被扣留。押解至京口(今镇江),文天祥等一行十二人得以逃脱,又闻临安城破,为寻渡海南奔的益王广王,辗转艰难,风险数度,至江心屿,发现二王已经离去,于是,哭于龙翔寺高宗御座下,留一月,候命召赴侍在。
不知王朝命运如何,茫然等待消息。这一个月的时光,文天祥内心的焦灼与悲凉,可想而知。
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
罗浮山下雪来末,扬子江心月照谁。
……
即使如此境地,文天祥还是没有放弃,期间,召集温、台、处三地忠义之士议事,以图再举。一个月后,文天祥被召至福安(今福州),拜右丞相,都督各路军马,转战福建、江西、广东等地。
1378年,文天祥在广东海丰兵败被俘。
1383年,囚禁多年拒不投降的文天祥在大都被杀,终年47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以自己的生命践行,实现了对自己诗文圆满的悲壮注脚。
此前,1379年,崖山战败,包括皇帝大臣,十万军民跳海殉国,至此,南宋履灭。
一个王朝,终于雨打风流去,江水低转悠悠,孤屿顫立依旧。江心屿,是旁观的局外者,亦是不老的见证。
五
天地波涛上,河山涕泪中。
从此,在温州,没有一个地方,能与诗歌有如此宿缘深厚,也没有一个地方,能与诗人有如此命运纠葛。以及,一点诗心蔓延,一个王朝兴衰,彼此交融,云起潮涨,云散潮落。
温州,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气候温暖,人情也温暖。只是处僻远之地,于前工业交通车马时期,往来并不方便,但于江心屿,却凭诗心一点,蔚然成林,说是缘系,亦是奇迹。
起先,是谢灵运赋予了山水清辉,至后,文天祥又添上了河山悲壮。其中,诗人络绎,此后依是绵连不绝,宋元以后,刘基、高启、王瓒、章伦、张璁、董其昌、朱谏、曾燮、袁枚、端木国瑚、孙希旦、夏承焘等等,他们或追云起慕前人,或随潮生印诗心,先后来到了江心屿,循迹看风情,睹物生景仰,念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敬一楼一祠一寺一院,发一悲一秋一感一伤,书一联一诗一咏一叹。
撷章如下:
衣沾炉气出,船载磬石出。(明.高启)
江山如有约,云水暂为家。(明.朱谏)
半角残碑埋古径,一泓秋水拍长堤。(清.曾燮)
故国山河无半壁,新亭涕泣此中川。(清.陆耀遹)
伤心文信国,曾把国殇招。(清.袁枚)
偏安烽火日,何处有清辉。(当代.鞠国栋)
屿为船矣塔为樯,千古江心未启航。(当代.崔宝珏)
……
诗林拾遗,粲然辉生。据说,目前收集到江心屿历代古诗词,有八百余首,其中不包括现代诗,与一些今人所作诗词。
一座长满诗的岛屿,朝露浓,秋霜薄,草木吟,梵音唱,石径幽,古塔深,沙鸥起,潮声渺……哪怕是荆棘隐秘处,也有几声虫鸣,如诗如咏,如词如诉……
而千百年来,江心屿上的草木荣枯,人生寂灭,不知更替几度。没有不灭的永恒,没有不死的永生,江心屿上的诸多建筑,也几度兴废。包涵寺庙香火,御赐荣光。
现存江心寺是清乾隆年间重建的,净信寺、普寂禅寺,因为宋高宗的到来,分别改名为兴庆寺,龙翔寺,时光剥蚀,沧桑几易,如今一个成了历史文物展馆,另一个成了革命烈士纪念馆。
清光绪二年,中英烟台条约签订,温州辟为商埠,而江心屿也成了英领事馆的选址地,落成后,领事馆以警卫为借口,要求温州地方当局拆除东塔内的飞檐走廓,于是留下一座中空无顶的塔身。有意味的是,塔身又自然长出一棵榕树,至今百余年,根垂塔中,全年常绿。而西塔,虽曾多次修葺,却依旧保持着宋时风格。双塔对峙,于江涛之上,渺遥可见。那是最美的景致,心安的标志。渔舟归来,一望山青色,一望塔成双,便是乡关至,即是鱼卖时。
时光,有时是悠缓的,而有时,又是瞬变的。当历史的车轮驶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江心屿彼岸,温州大地上,忽闻惊雷起,又见波涛涌。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温州人第一次走到了时代的潮头。
曾经,温州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又非平壤沃土丰广,于是,这里的生民,努力自足,却只能勉强维薄,虽然江心屿上诗意盎然,但贫穷与匮乏往往是诗意最大的屏障隔离,生活不易谋裹腹,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文化包袱,在某种意义说,这也是一种自由。一穷二白,无牵无挂。而改革开放,让这种自由有了一个很好的契入。
勤劳,胆大,敢闯。不仅仅是敢为天下先,也包含着这种自由状态,让温州人迅速富了起来。有钱的感觉真好,但悖论也因此蔓延了开来。
没有负担,能甩开文化传统的包袱,温州人得以轻装前进,但在行进中,没有文化于内心的支撑,又显得如此躁动浮烦。
温州总是匆忙的,得意的时候,过于喧哗,而失意的时候,又过于慌张。三十年间,河东河西,世态轮转,从浮华到落寞,从领跑到追赶,觅不到从容婉转,进退有方,还是内心过于苍白单一。丛林的本能,总是容易疲惫,一时之勇,终究不是长久的生活方式及文明追求。
或许此时,又只有对岸的江心屿才明白,温州还是缺乏了一首诗的容度。虽然不再是吟诗作赋的年代,而诗的容度,也不只是让你去舞文弄墨,而是对于某种看似无用的美好,会抑制内心欲望的任性,存敬畏,去呵护,甚至怀有一种信仰式的坚持。
诗歌,是无用的。对谢灵运无用,对孟浩然无用,对文天祥更是无用,他们不能通过诗歌去实践他们的仕途念求,更别提中兴复国挽社稷于不倒,但无论如何,在他们失意落魄的时候,诗歌就像是若无的花香酒味,予内心荒凉植下一抹树绿。于一个人显现的,那是脸上的从容,于一个群体显现的,那就是这个地域的文化内涵。无法想象,没有诗歌,谢灵运、孟浩然、文天祥会是怎样的形象人格,没有诗歌,江心屿又该如何记录时光。
是的,从诗歌蔓延出来的,正是那些无法捉摸韵味的美好,在你惊慌失措时,会给予你镇静的自足,在让时光慢下来的同时,也会让你的心灵丰盈。
把一首诗纳入内心,就是把文化充盈进去,做到真正敬畏文化,而不仅仅是附庸风雅。或许,这就是答案,只有这样,温州才能在未来文明的发展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城市定位,并持之以恒,久久发力。
只是现实中,我们又往往无法践行。譬如,我们之于江心屿。的确,我们花了很大的心思,对江心屿进行了修建提升,谢公亭、澄鲜阁、浩然楼、文信祠等等,经修葺粉饰,焕然一新。甚至也学着像杭州西湖一样,推出江心十景,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我们总是习惯匆忙,习惯于一个城市公园的速度,习惯于一所儿童游乐场的效益,却忽略了,江心屿是一座诗歌的岛屿,他应该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地标,不仅仅是面对温州,而且还要聚焦更远处的目光,全省,全国,乃至整个世界。
江心屿可以建公园,游乐场,但江心屿的文化蕴藏精神内涵,是以诗歌的方式而存在,在一个城市的内心种下,然后在这个城市蔓延开来。只是,这个城市总本着喧嚣的固执,在商业表面的胜利中,以蛮横的价值打量着那些无用的美好,然后在自以为是中仿徨失措,不知去往。亦如,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与这个城市共同呼吸的灵魂孤单。如你,如我。
而如我,每次路过江滨路,都能看到双塔孤屿一水间,每次来到江心屿,都能感受人流景点闹繁华,却不知为何,总是感觉,江心屿是寂寞的。
据说,最寂寞,不是你在僻远处,没人去看你望你。而是,你站在人群中,没人念你心里去。
风起,潮涌。鼓浪屿已鼓浪而去,而江心屿依旧站着,江流涛涛,人流汹汹,以这样一个顽固的姿势,诠释着寂寞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