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捡来的村官(小说)
从乡里回来,太阳已经压了山顶。老赵头看到从远处霞光中走过来的二儿子,忙迎过去。阳光刺得他眼睛直流泪,他看着走近的儿子说:“永和,急死我了。我就怕你不会说话,得罪了马乡长,那可就麻烦了。”“老爸,你咋了,我干嘛去得罪谁啊?那马乡长又不会吃人。”老赵头又打量一遍儿子,确认没事时,才说:“这些人得罪不起,谁说句话都能治你的罪,咱小胳膊咋也不能和大腿拧啊。”赵永和觉得自己这么些年来也确实没给这个家带来什么,这又让老爸跟着担心,也有些愧疚:“老爸,咱又不犯法,又没有做错什么,你至于吗?”老赵头紧握着儿子的手,就像生怕他跑了似的说:“儿子,你不懂,你大姨夫干了多少年了,还不是他们一句话就给撸下去了。哪年一到年节,他不是开着个破吉普挨家拜年呀?听你大姨说,弄不好还得蹲进去,儿子,你大姨对你可是和自己生的一样,从有你,你妈难产死了,就你大姨把你弄大,我们家欠人家天大的情啊,你真得帮帮你大姨夫。还有,你和你大姨家娟子的婚事定了好几年啦,说是你大学毕业就结婚,你现在要是不帮你大姨夫,你将来咋面对娟子?”赵永和也确和大姨相依为命二十几年。不过,他对大姨夫并不是太有感情,因为章连功喝了酒就打老婆,经常把大姨打得遍体鳞伤。可是这老爸提起来的,他就坡下驴:“老爸,大姨夫好好的,啥事儿用得着我帮他?”“傻!你小子傻了不是?你大姨夫让你坐这个位置,就是要让你维护着他点儿,要让别人上来了,东查西查,跟着大把式他们一顿搞,他还有好吗?儿子,你可不能听大把式他们胡说,凡事有上头罩着呢,没有上头说话,你大姨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村里的老少爷们作对呀。至于卖地啥的,你就不去问,卖地是哪百年的事儿啦,上边都没人管,下面小老百姓能翻到哪去?”
听老爸一顿苦口婆心的劝导,赵永和心里有了一个大概:这些年,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小湾村里的土地以各种形式被挤占了一大半儿,只是除了对当事村民承包的地块儿给了些许补偿外,乡里、区里、市里、土地、规划、税务从中哪个都得到了好处,唯有村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掠走了绝大部分利益,而邻村的村委会则把同样的土地占用款去给村民交了保险。年纪大的去年已经开了工资,这才让小湾村的村民从迷蒙中醒过来。而姜大把式则是他们中间最具个性和胆魄的代表。他想的越深入,越觉得这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这个区域遮盖得严严实实,,甚至连自己也包括其中。没有任何办法撞得开,出得去。他想到了那天老同学聚会上,在北京工作的徐昭给他说的一番话:“永和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他弄出来做挡箭牌。可是,这也对我们调查取证工作创造了一个极好的契机。永和也不要有包袱,这么多年的老同学,我深知你的为人。记着,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和我们取得联系,不要自己去触碰他们那些敏感的问题。你不是一个人在工作,而是一千多口人的希冀,是他们的信任。你也不是面对一两个腐败分子,而是一张由多阶层组成的贪腐网。有事及时和我沟通……”徐昭的话无疑是对自己的鼓励和支持,也表明了老同学间的充分信任。这让赵永和增加了许多信心,不然,他虽有站在广大村民立场上说话的勇气,却不知道如何为他们说话,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张硕大无朋的巨网。
他和老爸走到河边,坐在小桥边的栏杆上:“老爸,假如咱村这事不是发生在你儿子身上,你会咋办?”赵玉清老头没想到儿子会冒出这么一句来,一时没法应对,他支吾了一下:“小二,这事儿就算不是你当村长,我也肯定不会去掺和,为啥?常言讲,出头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人事儿,咱又何苦去趟这浑水呢?再说,你大姨夫又没有对不住咱们的地方,咱何苦跟他过不去呢?”赵永和想了一会儿,说:“老爸,你为啥费劲巴力的把我弄到这个位置上,是你心里有自尊心,有一种希望儿子出息成才的愿望。假如,儿子做了对不起大家伙,对不起全村老少爷们的村官,你这种自豪感、自尊心还存在么?全村老少爷们都向你吐唾沫,你这种愿望还实现得了么?老爸,我深深知道你的苦心,我也实实在在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和想法,可是老爸,如果他们许诺给了你什么好处,和对我当上村官后对他们要怎样做,才能使你达到他们的目的,我相信你会告诉我的,对不老爸?”赵玉清被儿子深入浅出的分析折服了。他感到自己从前真的是小瞧了这个二成子,他啥时候长出那么多心眼儿呢?他沉思半晌,抬起头看着这个自己突然间仿佛不认识了的儿子:“你说对了,你这村官确不只是选上来的,但也确实是村里大伙选票把你送到这个位置的。你大姨夫在撤职前和我合计让你接这一摊,这样,你就不会去帮村里那些刺头去折腾以前那些事儿,等这段事儿都摆平了,处理完了,乡里会支持你,把你在北山上开发种养基地的规划给落实的,那个马乡长和你大姨夫说投资的事儿他们都能帮办。我想这事不是个天大的好事么?儿子,你看,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有人给咱投资,咱村里老百姓也都能和你沾光,你这村官也好当了,一举几得的事儿,你就不去思谋思谋?你真要去捅那个马蜂窝,那对咱们家又有啥好处呢?”赵永和看着老爸,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竟也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所利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想让老爸对自己有太多担心,他说:“爸,你说的有点道理,可你也不用为我操心,我知道该咋做。”老赵头看到儿子有了点回心转意,忙不迭说:“那就好,那就好,有啥事儿给我说一声,我会告诉你咋办的。”
三
赵永和决定和村里会计老梁谈一下。
老梁头叫梁进祥,是个在村里做了近二十年的老会计。见书记到家来,忙着倒水点烟:“哎呀,书记这么忙,还有空到家来,怕是有啥事儿吧?”老会计用他那老于世故的眼光打量着赵永和。他现在心里也不知底儿,这个赵永和是哪头的。“坐下坐下,呵呵,这些日子也没看你在办公室呆上一天。这刚上来,原来的烂摊子不是一下就能捋顺得了哇,还真让你为难啦。”他模棱两可地说。一边用眼瞟了一下坐在对面的赵永和的表情。赵永和对这个老会计也听到人们不少议论,所以,他也没指望一下子从这里了解多少情况,只是看一下他的态度和确定他的知情程度。看到他谦恭的样子,赵永和对他说:“这些天,老姜带人天天上访的事儿,你肯定知道咋回事,给我说说。”这么直来直去一针见血地询问,还真是老梁会计始料不及,他琢磨一会儿说:“要说我不知道,那不是糊弄人么,可要说我全知情,也不尽然。就这么跟你说吧,大把式他们上访这事儿,也的确是因为村里占地款没有给村民们交保险所引起的。可是,当时卖地后也确实给了承包人补偿,而且补偿也都有协议,并由当事人签了字的。至于地款补偿所余部分,你也知道,那不归咱管。换句话说,村里的财务有乡里监管着呢,具体款项的支出情况,它也不是咱自己说了算不是?咱村里的账目虽说都是我经手,但它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吧?就连出纳员也不是我叫谁当谁当是吧?一句到家话,我就是个听差的,让干啥干啥,人家啥事儿都不和我说。”赵永和对这次来老会计家早已心中有数,对他的这番说辞也不觉意外:“梁老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些年咱们村总共出让转让土地两千多亩,所有的合同都在哪里?”老会计眨眨眼,又递了支烟给赵永和,掏出打火机点着,自己也点着一支,慢吞吞地吐了口浓烟说:“这个合同是在村仓库的箱子里呢。年年装,每年都贴封皮,当时都由乡里经管办装验的,就是要看,也得通过乡里。因为咱自己根本就没有钥匙。”赵永和明白了,这些事根本就不是章连功一个人办的,而是乡政府直接管理的。那章连功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
告辞出来以后,他要见一见他的上届,大姨夫章连功。
章连功这段时间确也有些吃不准,他心里忐忑不安。村民们一轮轮上访,到村里闹,他都知道。他所以和二连襟提出让赵永和接他班当上了村书记,就指望凭赵玉清老头的人脉关系,可以平息一下村民们的情绪。而凭着赵永和的文化底儿,和他对北山地开发设想会转移大多数村民对以前旧账的追查。可是,这些天,村民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好像非得把他揪出来弄明白不可。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个小数目。他自己虽说没有准确数字,可大概还是有点。自己也记了一本账,只要和这块儿有关联的,他都记得很清楚,快上亿啦。自己得了多少?还真说不出个准数,不过,老婆子把持的存款折有数,用儿子名,姑娘名,女婿名还有还在幼儿园里外孙子的名字都用上了,没有一千万,也得有个八九百万。自己也说不清要这么些个钱有啥用?可是这些个事儿绝不是自己能想办和不想办的。乡里区里都办好了,自己只要把村委会意见统一,盖个章,就照拿不误。现在有点后怕,哪还来得及?上次区长说的那些话还记忆犹新,要哄,哄死人不偿命。区长和乡长都说了,从上面弄一笔钱回来,给村里现有的够年龄和大龄劳动力交上百分之六十,由他们自己补交那百分之四十,把人们思想先稳住。可是,这笔资金啥时能到位,别等把事情闹大了。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听门外老婆子的说话声:“哎呀小二,可是有段时间没来了。来,大姨看看,你小子这段时间瘦了没?”他忙收回思绪,正襟危坐。他不能让这个小子看出他的一丝不安来。
他端起茶壶,倒上一杯茶,抿了一口,赵永和在大姨的陪同下进了东屋。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章连功正慢悠悠品着茶,看他进来,略让了让:“永和来啦,坐,坐下,喝口。”说着,提壶给赵永和倒了一杯,推到赵永和面前:“咋样?这也上来好多天了,也该上道儿了吧?有啥棘手的事儿,别自己憋着,到我这儿来不方便,可以找马乡长帮忙解决么。”赵永和看了看这个在小湾村里叱咤风云多年的大姨夫,刀刻般的皱纹在他的脸上交织成一幅苍老的模样,又黑又粗的两道扫帚眉下面,嵌着那双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牛眼,可也让赵永和心里沉了一沉。他印象中大姨夫虽然很凶,但待人还是较随和的,可今天却有不同。他好像满脸戾气,就像前几年动不动就伸手打大姨一样。互相对视着,或许是捉摸对方心中所想。还是赵永和年轻,没能绷得过,他先喝了口茶说:“大姨夫,我今儿个可是向你讨教来的啊。”章连功心里也没数,这个外甥是给他帮忙还是给那些闹事村民撑腰?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只要自己守口如瓶,谁也拿他没办法。他点了点头,“啊”了一声,算是答复。赵永和接着说:“大姨夫,村里我也不好呆,天天有人在闹,乡里让我想办法摆平,阻止他们闹访。可我刚上架,啥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咋办,大姨夫是不是给支个招哇?”“嗯”,章连功这回听清楚了,“我知道他们在闹,问题是他们闹得没边没谱,年纪大的咱们给交了一部分,至于说其他劳动力的保险么,正在安排。为啥让你来做了呢?你有理想,有抱负,能带着他们大伙干点实事儿,我呢,这几年让上头左一个政策右一个对策弄得焦头烂腚。村里老百姓还以为我在占地上面弄了多少钱呢?那不是都叫上头收走了么,那土地税款啥的,还有各项费用,所剩余一些去了给当事人补偿,到村里就所剩无几了。现在,乡里和区里市里正商量给大伙先交一部分,可这大把式他楞不给面子,说什么要一股脑儿都交喽,连三岁小孩都给交喽。别说没处整那么些钱,就是有钱也没这么个干法。你说是不?”赵永和随之点了点头。章连功继续讲着:“让给他们公布一下土地转占等账目,可账目上墙后他们又不信。找乡里,找区里,找市里,这事儿你不是也听说了么。上回去北京闹,咱们市里的人都去了,才把他们整回来,回来后没消停几天,这不又闹上了么?”赵永和问:“大姨夫,既然村里公布账村民有疑问,咱当时把疑问给解答了不就没事了么?”“天真。”章连功笑了一笑说,“你是不知道哇,你解释过了他们不信你有啥法?乡里把我撸下来,就是想让他们消停,因为他们针对我的么,换了你,他们不是照样闹?他们就是要让村委会垮喽,换上大把式他们那伙人,你说,别说咱们爷们咽不下这口气,乡里干吗?区里干吗?谁闹就让谁当村官,这个国家的法律法规还有没有了?”章连功喝了一气水,又说:“小二,不管咋说,你有文化,多见识,这事儿也难不住你。你只要和乡里统一了意见,啥屌事也没有。上边会给你想办法平息事态的。”赵永和这回听明白了,自己真就不是这块料。这根子真就在上边。
他和章连功闲扯几句家常,告辞出来。
四
他现在需要的是和会计老梁再做一次长谈。可老梁是一个胆小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把内幕说出来的。他在冥思苦想破解瓶颈的办法。
梁进祥这几天老是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不敢叫老伴和孩子们知道他的想法,他暗暗的把这些年经他手的土地出让、转卖的账目复印了一套。他担心这章连功那伙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他把包账本的包包放进老伴请的那尊菩萨龛里,用菩萨座下的黄布包好,放在菩萨座下。又点上一炷香,祈祷着全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