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她不会想到，在那样一个隐秘的雨夜中，是那样巧合地被我撞个正着，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们。我捅破了这个秘密，等于是剥光了她的衣服，她因羞耻极有可能会走极端，她是那么一个爱面子的人，而且又那么不可一世。
　　 如果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将是三败俱伤，我不确定自己面对这样的残局会有多快乐，况且，结局无法预料。
　　 让徐波心安，是我要做的，我的这份信任是主宰整个全局的稳定剂。我一直想用一个得当的方式报复他、惩罚他，然后等到我该走的时候决绝转身。
　　 为了不及早地暴露这个秘密，不让他处处提防我，我故作恍然大悟状，那你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害我提心吊胆一夜，以为被哪个狐狸精捉走了！
　　 果然，徐波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扔掉鸡毛掸子，朝我飞来，看看，我就知道你胡思乱想，刚才你阴着个脸，吓得我大气不敢出。现在云开雾散了，这比什么都好，得庆贺一下，我去买菜，顺便把你姐叫来，这两天她替我们看店，下班的时候还不忘来看你一眼，只不过每次来你都没醒。我嗯了一声，心里却很想告诉他，我没有睡着，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我才睡着的。
　　
　　 三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出我心里的疲惫，我一脸灿烂，却没有一点吃的欲望，自然是品尝不出饭菜的香味。在我觉着时间可以的时候，以玩笑的方式分别举杯向徐波和姐姐表示感谢，然后就说头还是有点晕，要去躺一会。
　　 徐波急了，一把把我摁下，很明显他不愿意我离开。他指向厨房里咕嘟嘟冒着热气的砂锅，那是特意为你炖的鸡汤，你脸色太差，必须喝一碗再走。
　　 我一震，心不自觉动了一下，被人关心还是很幸福的，我仍是舍不得这份温暖，乐于享受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此时我犹如一条冬眠的虫子又一次听到了春风的召唤，心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待我重新坐好，去接徐波递过来的鸡汤时，特意用眼角扫了一下，这个动作迅疾而又隐秘，谁都不容易发现，我却捕捉到了他们脸上急剧发生的变化。徐波有些魂不守舍，直到我接过鸡汤，他才露出微笑，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一样，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姐姐则急忙劝阻，你不能喝酒，你……徐波一挥手，姐姐欲言又止，脸上显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这个复杂的表情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秒钟，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两人的反常大概都是因为我没有离去而产生的。
　　 我喝完鸡汤再走，徐波才会心安一点；但我很快又意识到喝完鸡汤要必须走，姐姐似乎有事和徐波说，她心里的烦躁时不时就会表现出来，好像徐波一直不给她机会。我得给姐姐这个机会，说，姐，你慢慢吃，吃完了，让徐波送你回家。徐波脸上立刻出现了不情愿的表情，皱了皱眉，刚要张嘴，姐姐就抢先接过话题，那我就不客气了，让徐波陪我去趟潍坊，和客户谈点事，一个小时后回来。我爽快地答应，几个小时都行，路上小心一点。
　　 这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加上农民舍得加肥料，秋玉米长势旺盛，一坡庄稼煞是喜人，这是农民期待的场景。
　　 从播上种那天开始，他们每天都会去地里查看一下，哪天又长出一片新叶，哪天生了青虫，哪天吐穗，哪天扬花，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变化都让他们或忧心或振奋，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又长高了一点，又懂事了一些，总之，庄稼的生长牵动着他们的心。
　　 那些日子里，我从以前生活的阵地转移到另一片阵地。我不再热爱厨房，开始下乡走访农户，询问哪个牌子的农药好，用哪个厂家的化肥产量高，农户也都乐于和我交流，我把征得的信息一一记录并做了汇总，准备第二年按照农户的意愿去改进。
　　 眼看丰收指日可待，却不想天气在此时耍起了小性子，像被我感染了一样，整日阴着脸，连续几天都不见一点阳光。此时，是玉米最后的一个生长周期，持续的阴雨连绵有可能会导致粮食产量下跌。
　　 我偷偷开车去了乡下，徐波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望着一坡庄稼忧心忡忡，却告诉他，我正在美容院，你自己对付一下午餐吧。徐波嗯了一声，又说，这种天气持续下去，一坡庄稼就可惜了，一亩地减产二三百斤是不在话下的。我赶忙问有什么应对的方法?徐波表示无奈，说，天意不可违。
　　 我站在最高的坡顶上环视整个农田，忽然发现一家农户的玉米秸秆比别人家齐刷刷矮了一小截。
　　 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农户孙良家的，他喂了一群羊，下雨天把囤的青草都吃光了，羊圈里整天像起哄一样咩咩地叫个不停。孙良心烦的要命，思索片刻，从羊圈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就来到玉米地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哧咔哧玉米秸秆就少了一小截，满满一三轮车羊草就运回家了。
　　 我欣喜地发现，他家玉米的生长不但没有受到影响，长得个头反而比其它农户的还要长，还要饱满。我看出问题来了，现在的农户为了高产，基本都密植，水肥充足的情况下一般都会有个好收成。但遭遇这种年景就难说了，密不透风、又缺少阳光不说，还容易招致病虫害，产量会大大降低。
　　 孙良的这个无意之举启发了我，我鼓动了几户也去效仿他，让玉米棒子裸露出来，和风亲吻，也让整棵玉米都有了呼吸的空间，玉米粒也迅速鼓胀起来。更给力的是，在这以后，太阳就露头了，玉米棒子比以前更能充分吸收阳光，得到了补偿和拯救，一粒粒金黄的玉米饱满起来，闪着金灿灿的光，农民们眉开眼笑的样子令我感动得在心里落了一场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收完玉米就开始种小麦，往年国庆节后就开始下种。今年一直持续高温，我提醒前来买化肥的农民一定要等气温降下来再播种，要不然麦苗年前会旺长，甚至会拔节，年后必定会冻害，影响明年的产量。
　　 因为秋玉米的丰收，很多农户都对我产生了信任，还把周边村子的一些种粮大户引荐到我这里购买小麦种子、化肥和农药。大部分农民都听从了我的建议没有急于下种。结果还真应验了我说的，气温一直没有降到适应播种的温度，个别农户在犹疑之间就播种了，结果让他们后悔不迭。
　　
　　 四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真正和农户打成了一片，我的客户越来越多，人也精神起来，徐波和姐姐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不再关心，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新公司。
　　 新公司是张瑛建议我注册的，我有注册这个公司的优势，是一家农民新型合作社。注册半年后，我组织了一部分农民去五十里之外的西瓜之乡参观学习，那是张瑛扶贫的基地，让这我大开眼界，不由暗暗惊叹起张瑛的能力，规模和气势都是我们这个乡前所未有的，一排排一列列的白色塑料大棚很是壮观。
　　 有了张瑛的指点，我少走了许多弯路，但也没有完全听从他的建议，我还是相信徐波对西瓜市场的前景分析，让种植模式提高了一个档次。我是无意间听到的，那天，徐波不知给谁打电话，说的全是这方面的内容，我像剽窃了一件宝藏一样，压抑着冲动，把他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很快，我承包的大片农田焕然一新，一座座塑料大棚应运而生，结合当地实情，我又转租包给附近的村民，无偿为他们提供技术指导。这些租户和我之间无形中就有了某种利益上的关系和存在，最终达到了共赢的目的。一年以后我申请注册了商标“志军”西瓜。
　　 徐波刚听到这个品牌的西瓜以后，还纳闷了一阵，谁是志军，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里反问他，你听说过背叛的下场吗？
　　 我一直问自己，你究竟想从这个家里带走什么?是财产吗？我摇摇头，不是，徐波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他有着超与常人的智慧，从来都不缺挣钱的能力，他也从不把钱当回事。
　　 是乐乐吗？不是，乐乐不是谁的私有物品，即使我带走了，仍是他的儿子。
　　 是我，只有我，徐波仍然爱我，只有失去我才能让他倍受打击，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而付出代价。而我也只有努力，才能加速到达离开他的那一天。我毫不怀疑他还爱着我，若不是，还能这般迁就我，就不是他了。
　　 我搬出徐波的专业书籍，潜心苦读，实在看不懂的，也会强迫自己去向他请教。有时候夜已深，徐波已经睡下，但他一听到门口徘徊的脚步声就会马上披衣下床。
　　 徐波恨不能把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不知不觉就已讲到天亮，他的眼神中含着热切，带着希望。他似乎瘦了一圈，自从那个雨夜，我没有再给他做过一次面条，我搬到了书房去住，他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出门我已不得而知。
　　 我以为，我不会再为他心动，直到有一天，张瑛来找我，我才懂得了自己。
　　 张瑛打电话给我，说临时有急用，需要五万块钱现金，我说没问题，叫他过来拿。张瑛一进门，没有提钱的事，说在伊甸园要请几个同事吃饭，都是我认识的，要我也一块去，我还在犹豫，他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出门了。
　　 吃完饭，张瑛送我到店门口，我老远就看见店门已开，门口停放着几辆三轮车。徐波站在柜台里面，正耐心给顾客讲解药效和特点，很投入，很认真。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让我感到很意外，他从来不会站在那里，大多时候，是他在看着我做这一切，我们不时会目光相接，彼此会心一笑，我感到幸福极了。
　　 顾客都走了，徐波问我去哪了。我支支吾吾，说没去哪，就是去街口吃了碗馄饨。
　　 徐波又问，刚才来送你的是谁?他这一问不要紧，刺激了我，我还憋着气呢。一仰头，张口就说出了张瑛的名字。
　　 我没有任何防备，一个巴掌就抡过来了，顿时，我脸上就留下了火辣辣的痛感。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满眼是泪，却一点都不伤心。徐波，你还是爱我的，这一巴掌暴露了你。等着吧，我要让你承受比这还要痛苦百倍的打击。
　　 我轻蔑地看向徐波，却让我吃惊地发现他脸色是那么苍白，像瞬间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一样，腰部也好像有钝痛感，一只手紧紧捂在上面，匆匆离开了。
　　 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看着他迅速苍老的背影，居然无端地为他担忧起来。
　　 徐波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我一个晚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拨出去。天快亮的时候，徐波回来了，精神好了许多。我什么话都没问，去厨房做了一碗海鲜疙瘩汤放在他面前，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徐波一把拉住我的手，丹丹，我们离婚吧！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是很坚决。
　　 我准备了这么多天，就是想能够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里向他先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以解心头之恨，没想到他倒抢在我前头了。
　　 我像被人敲了一棒子，头嗡的一下，身体就晕乎乎地旋转起来。我明白了，徐波真的不爱我了，是我估高了自己。即便我先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同，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
　　 我想了一夜，决定搬出去住。徐波送我出门的时候，我问他，你书房里那张欠条是怎么回事?你不缺钱，为何要借我姐姐的钱?是不是以借钱的名义来达到财产转移的目的?徐波很平静，他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不缺钱，我用钱的时候一般都是钱有用的时候。你放心，这个欠条与你无关，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你和乐乐的，我只在这里住半年，半年后我重新买一所房子，你搬回这里。
　　
　　 五
　　
　　 离婚后，我比想象中要坚强，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公司经营上。张瑛来找我，我原以为可以再次与他携手，走回到那段遗落的光阴里，可当我面对张瑛期待的目光时，心里想的却依然是徐波，我无法背叛自己。思索片刻，我无比坦然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因为徐波吗？可他永远都不可能参与你的未来了。
　　 与他无关，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你。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轻松了，长久压抑在心中的不快一下子不见了。
　　 一年一度的西瓜节开幕式上，志军牌西瓜无论在甜度和口感上都倍受青睐。一个南方的客户找到我，连连称赞，西瓜太好吃了，能不能带几个回去?我满口答应，当然行，这可是免费的宣传。
　　 我带他去农户的瓜棚，抬头就看见孙良老远挥着手向我们走来。客户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吊在半空中生长的西瓜，问，会不会掉下来摔裂?
　　 说话间，孙良已来到我们身边，他哈哈大笑，爽朗地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就像当年我问徐副局长，割掉玉米梢子去喂羊，玉米会不会蔫了一样有趣。
　　 什么，是徐波让你去割玉米梢的?我瞪大眼睛看着孙良。
　　 是啊，那些天，徐副局长带领几个农大的学生整日围着玉米田看，让我们喷洒一些抗菌药，有一次突然就晕倒在田里，还是我用三轮车把他驮出去的。你们两口子可真是好人呐!
　　 我又急急地问，这西瓜控制个头生长管理方法你是跟谁学的?也是他?
　　 孙良脱口而出，当然是他了，你建好大棚又租给我们种，徐副局长又定时过来指导，要不哪会有今天?我们就会种个玉米小麦啥的。
　　 我刚又要问他一些事，孙良却叹了口气，看着我问，你说，徐副局长现在咋样了，我们听说他站不起来了，是真的吗？我可是真想去看望他，可又不知住哪个病房，正好你来了，和我说一下。
　　 我的脑袋一阵轰鸣，过往的一幕幕急速呈现在了眼前，忽然茅塞顿开，给这些片段重新标注了解释。这让我一下子想起徐波家族有遗传病史，我公公是坐着轮椅参加我的婚礼的，他的妹妹也在40岁那年卧床不起了。徐波曾说过，他的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都没有活过65岁。
　　 我丢下客户，像当年逃离舞会现场那般不顾一切地冲向医院，一路上全是徐波扇我耳光的那一幕，泪水夺眶而出，他是舍不得打我的，那一巴掌比打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疼。
　　 走廊上，姐姐在扶着墙哭泣。我站在她身后，轻轻叫了声，姐，我错怪你了。
　　 姐姐递给我一封信后抹着眼睛走了，我急忙打开，是徐波写给我的。
　　 亲爱的丹丹，当我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是那么爱你，曾经以为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陪你到老，给予你所想要的一切。可是有一天，我有了恐惧感，那份医学报告单让我意识到，我再也给不了你任何，我很快就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不要这样活着，你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你受苦，却不得不让你痛苦一次。
　　 原谅我，原谅张瑛，原谅我们的大姐，我们都是爱你的。好在你没让我失望，我欣喜地看到了你的成长，没有我，你已然也能面对风雨。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要提前结束我的生命，不要悲伤，我只是提前走一步，等待我们的下一个约会。
　　 我扔掉信纸，不顾一切地冲进病房，大声指责他，徐波，你的生命何时结束，我说了算！你听见了没有？
　　 徐波楞在轮椅上，手里的书砰地落地，发出的声音在屋内回荡，我知道那是两颗心碰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