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米家湖纪事(小说)
还好。还有一期要毕业了,他死活不读了。在村里湖藕加工厂打工。
太可惜了。等下他回来了,我这个做舅舅的,得好好劝劝他明年参加高考。怎么着也得读个职业高校嘛。
今儿在家,厂里机器大修。关门打游戏。不打工就泡在网里、游戏里。
这可不大好哟。你们也不管管?呃,超美呢?
你晓得的。还在团市委,也就一个普通公务员。
听说超美今年春上结婚了?口风可真紧呀。
没办酒,就两家至亲,两大桌。
八成是你摁着我妹不让她跟我说吧。真是服了你们两口子!我说你这脑瓜摇得像个拨浪鼓干嘛呀?
不是我俩。是他俩。
小两口呀。他们不随乡俗,还蛮新潮的嘛。两人都是国家公务员吧。这觉悟没得说。对了,超美嫁了个咋样的如意郎君呀?
一个单位的。嫁什么嫁呀。表妹端一大盆藕丸子进了厨房,咋咋呼呼道;嫁了人回来的日子掰指头都数得清了。这不,昨夜发个视频说是今儿回家看看的,谁知今儿快吃中饭了,她一个电话打来,说单位有紧急任务临时要加班,又放咱一大家人鸽子了。哥呀,你说恼人不?对了,哥,你刚刚问郎君?郎君嘛,倒是满如意的。都说女婿如半子,可郝舒这女婿对我俩呀,比超群对我们还亲呢,完全就是一子哦。
郝舒?好名字。他和超美连回来看你们的日子都这么少,怎么做“一子”呢?
这个嘛,哥你就甭操心了。但凡他想做“一子”,就有的是机会。
三个人在厨房边忙活边拉着家常,冷不防听到堂屋噼啪一声响。咋回事呀?
四
出来一看,一只茶杯,三个人。茶杯坠地,玉碎成十几二十块,杯盖那圆溜溜抓手儿还在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三个人,一老头,俩小伙。呈三足鼎立之势站着,面面相觑地发着愣。老头自然是是我带来的老姜头咯,俩小伙,都是高个,可年纪也有大小。小的,十七八岁的那个,不就是我外甥超群吗?大的,年近三十了吧?我不认识。黑红脸膛,浓眉大眼,鸡冠头类似发型。眼珠固然一动没动,可眼角隐隐勾出一丝带有歉意的憨笑,手头还攥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我觉得延迟一下对发愣缘故的破解还是蛮有意思的,想跟着他们再发一会儿愣,可我表妹性子急,噼里啪啦一通数落,一通“判案”,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我不认识的“鸡冠头”,老姜头认识,当然也只有一面之交,不过可是很难忘记的一面之交哦。只听老姜头不连贯地嘟囔着:桥头。三寸不烂。泥藕泥荸荠。烂。没事。今儿有吃……
我再愚钝,也知晓这个年轻人就是老姜故事里的那人了。
这已经够让人惊叹世界之小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了,可更让人惊讶的是我表妹妹夫外甥跟这个年轻人可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的关系。这么说吧,他既是包括他们一家在内全村人的阶段性头儿——米家湖村扶贫第一书记,更是他们的家人——我那外甥女超美的丈夫。这一下子可真是颠覆了我对书记形象的认知咯。原来,扶贫书记还可兼任一把农家的“乘龙快婿”,还可在事无巨细忙个不休的间隙里偶尔客串一把练摊人,而且是用湖泥包装烂货再“新鲜出湖”骗个老叟钓鱼佬上钩买货没商量没破绽的练摊人哦。
倒是受骗人老姜没我这么义愤,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今儿不是会让我吃回来吗?再说这样的机缘巧遇,不是头一回砸我老姜头头上吗?待会儿怎么着也得为了这头一回好好喝两杯哈。
我说我妹夫没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喝两口。农家腊酒有的是,待会儿灌你个够。你且说说,刚刚那一幕咋回事?三人咋发呆,眼睁睁看茶杯玉碎还跳舞来着?
很简单。你外甥从他房间出来往外奔,我也端起茶杯起身准备出去逛逛,而正好这位书记拿着个文件袋风风火火地跨进门……真是阳错阴差,电光火石地这么一撞,我手中的茶杯给撞落,三个额头也碰得当啷直响。
我注意到老姜的眼神此时已经移步到超群身上。脸上。便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耳语:你那天路遇曲线追逐的有我外甥吧?
是呀,撞到我的就是他。
我表妹一把拧着她儿子的耳朵,厉声呵斥道:超群你搞什么鬼,急火麻慌地往那旮旯冲咯。又是去找弄潮那小子借游戏硬盘吧?这个玩腻了,又要换新花样了。你个臭小子有完没完?说了好多次让你戒了这游戏,你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去去去,明天给我到厂里学机修钳工去。呃,我的好书记,好女婿,你不是早就想让这小子学点技术的吗?可不可以安排一下呢?
妈。可是可以。不过,得先征求厂里和村委的意见。就算同意了,也还得找一个好师傅,得跟人好好说,约法三章,不能强迫人家收徒哦。
那行。郝舒你瞧着办吧。超群嘛,我和你爹都不管了,交给你好了。
交给我?恐怕不行。我自个儿都一身臭毛病,得让人好好管管,开导开导。对了,今儿个除了超美,都在哈。还有舅舅、这一位挨了我一通好宰的——也算舅舅吧,我就当着父母舅舅和超强的面,说个事,捡个讨呗。那天我滥货充好,骗了这位老舅80块钱……
他岳母骤然打断道,老舅?郝舒你就叫他钓鱼佬舅好了。你骗他的钱?你这样的人会骗人钱?哥,钓鱼佬,你们俩去村里头各家各户打听去,说郝书这个扶贫书记搞诈骗,骗顾客几十块钱。看有没有人会相信?
妈。我承认主观上我不会骗钱。可用客观事实说话,我还真是骗了这位老舅呀。这些日子,我好痛苦啊。得了,今儿既然巧遇老舅,老舅您就行个好,收下这张纸,就当给我心头疗伤吧。
郝舒说到这里把一张百元钞塞给老姜,老姜说什么也不收,说今儿我人来了就是你的药,岂是一张纸能比的?再说,今儿我来就是要行使正宗吃货职能的,吃你们家大餐,部关于啥喜庆事,我跟你舅舅早说好了不随份子的。嘿嘿嘿……
郝书没辙了,只能听任老姜把那张钞票原物塞回他衣兜。但他的话还得接着说:
老舅骑电驴刚走不久,我拾掇起连裤胶靴,发现它之前还盖住了几支藕几十粒荸荠。要追上一并给老舅吧?可人腿咋能追上电轱辘?回家路上经过河边,觉得口渴得很。没带水,手头不是还有藕吗?既解渴又好吃。便去洗藕。一支还没洗净,烂的。扔了。一连洗几支,支支都一样。坏了,不光是藕坏了,荸荠坏了,是我这买卖坏了,在买主心里,是我的良心坏了,更是咱米家湖的民风坏了。这可如何是好?我连忙给老舅您发微信,发过去80元钱。可一直没回音,24小时后那钱自动返还了。这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重复给老舅您发微信打钱,可一直是无人回应。我甚至想过发动群众帮我看来咱村里钓鱼的人,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您?
郝书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沁出泪珠,朝老姜一个劲地打拱手,鞠躬,都差不多要跪下来了。老姜赶忙托住,拉他坐好。说没事没事。你堂堂书记孜孜公仆,当乡亲们的公仆,有一丁点儿时间还帮人卖货。咋能怪你?要怪只怪老天爷没赏你一双透视眼,透不过湿泥巴看不到里面的溃烂哦。
老姜说得他自己和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郝舒也憋不住笑,笑得挂在眼角的泪珠一颗颗滚落脸颊。
我从老姜这会儿不时地盯着我外甥超强看的神态,意识到其中不定还有别的什么蹊跷呢。便用蘸着余笑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的脸,掏出芙蓉王敬了一圈,不过,到头来还是只有我自己和老姜吞云吐雾。我吐出一口烟圈,悠悠说道:郝书呀,舅舅跟你虽只是头回见面,可从你岳父岳母还有这位钓鱼佬舅的口对你可是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了。你还真不用这样自责。这档子事嘛,其实只是芝麻绿豆般大,对于这位特阿Q的钓鱼佬舅来说更不值一提喽。不过你非要上升到人格良心乡情民风的层面来认识也并非完全是庸人自扰。从这个高度来看,你这个当书记的还真应该自责。
表妹在我肩头拍了一下,说哥呀,你车轱辘话说个不休这也罢了,还TMD自相矛盾。要郝舒不自责,又要他自责。发神经吧你?
我说一点也不矛盾。你耐点心听我说完好不?让书记不必自责,是说他并没存心坑人,相反他是无偿帮人。敦促他自责,是说替人卖货,总得先验验货的好坏吧?干嘛这么马大哈?让人给卖了还替人数钱?替人隐瞒过错?再说,不是舅舅我倚老卖老,作为扶贫书记,你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机器人,不可能大事小事都揽着。你得抓大放小,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策划共同致富项目如何高效高质地一步步实施。给人代卖一点点湖乡特产这种芝麻绿豆事儿,你根本就不要接。亲民也不是这么个亲法嘛。
老姜似乎也来了兴致,忙不迭抢过我的话头,说,郝书记呀,钓鱼佬舅也想倚老卖老讲几句。你那授人以渔的观念和做派当然是没得说,对头得很。只是这“授人以渔”的“渔”,不应该只局限于教人怎样掌握脱贫致富的本领,还应该更拓宽一些,从思想教育、文化教育、情感教育等方面都得引起重视,列入“渔”的范畴,最好做到多管齐下……说多了,说多了,都像一碗惹人腻烦的心灵鸡汤了。老舅其实最做不来鸡汤的,今儿也不知怎么搞的,以一介小老儿的身份,居然给堂堂书记灌起鸡汤来了。抱歉哈,抱歉。
鸡汤来了。别站着说话了,来吧,上桌吧。
咦,我那闷嘴葫芦妹夫不知啥时候摆好了一大桌子好菜,桌上还搁了两瓶稻花香,手中端着老大一海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鸡汤。
表妹大大咧咧而又客客气气地拉着她认定的钓鱼佬坐上位,却让其他人不分主宾不按规矩随便坐了。也不知咋回事,一上桌一端杯一动筷子,刚刚那些多少有些不痛快的话题都跑爪哇国了,尽是热乎乎的暖心话儿,村里这些年的变迁、庄户农家生活上的变化……
我和老姜老当益壮,在酒桌上大展雄风,一人干了半瓶稻花香,而他们四人也只喝了大半瓶。老姜连呼好酒,好菜,好生活。在极其响亮的好字声中,还一口气连喝了两碗鸡汤。当然,手上也没闲着,一双筷子专往眼儿,直往排骨炖藕、清炒藕片、油炸藕丸等几样菜肴上招呼,其他硬菜连碰都不碰。
吃饱喝足之后,老姜主动请缨“收拾残局”,让我表妹用抹布打手:去去去,厨房重地用不着你钓鱼佬凑热闹,郝舒还等着要跟你讨教几碗鸡汤呢。
大家伙儿七手八脚把餐桌清空,继续闲扯。留下妹夫在他的工作重地厨房耐心拾掇。
老姜天南海北天马行空神侃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话题又回到了帮扶村民的“渔”还得“渔”些什么、怎么“渔”一些细节上。当然,我也跟着打打边鼓,或抬抬杠什么的。气氛再次掀起,一点也不比刚刚酒桌上的低。
聊着聊着,郝舒忽然站起来,朝老姜抱拳道,听舅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况两位舅舅两席暖心箴言呢?我真该好好反思。我怎么就……
气氛骤然跌下来。冷场了。
还是他岳母打破了沉默,说待会儿吃完饭你连夜回城去反思吧?跟你堂客我女儿反思反思干嘛几十百把里地都能让你们当牛郎织女的?这会儿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跟大伙说说那天你是替谁卖那昧心湖货?
替……替……替……这么说吧,替谁不是替?总之以后我不再替就是了。
我表妹从DV机里取出一个唱片,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上掼,一边说着狠话,好书记,好书记,这样的好书记,我还夸不够。够了,够了,包庇没良心的家伙。这样的书记还亏得我成日价地歌唱你呢。
我一把抢过《龙江颂唱段》,一直没吭声的超群也腾地一下站到众人中间,抢过话头:是我,是我,我就是那个昧良心的。姐夫你也不用包庇我了……
听到这话,原以为有石破惊天效果的。可几个人的反应嘛,干脆就是没反应。数我最愚钝,啊的一声把嘴巴张成个“O”型,看到表妹把她儿子摁在地上跪下,郝舒连忙拉他起来让他慢慢说。我的脑海里才浮出老姜给我描述的有关遇见这孩子的、水边坡地所见坏藕的片段,还有我听到他房间里传出的高分贝游戏场景声响……我似乎不用听超群细说了。
此时,老姜蹑手蹑脚把我拉到一边。我心领神会,跟他悄悄出门,走向暮色四合的湖区旷野……
深刻展现了时代背景下底层人物的命运,
一部分人引领一部分人去改造这个世界。
问好老师,祝老师笔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