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拾麦(散文)
一
为孩子们准备的撒子烧饼,是最爱吃的零食,还未登场。远处田野便开始散落一些麦粒,路边的麦把子,还没有及时搬离田头,一群麻雀飞急着来蚕食了。
“小麦换撒子哎——”随着西南风穿过村巷,我正在等一只烧饼,是带着芝麻的黄烧饼。
此时的乡村早已叼空人,劳力们没日夜地抢割抢栽,半大的我和奶奶一起,系着棉花袋,低头弯腰,在割完麦子的麦茬地,捡拾被镰刀割断的、或在捆麦把时被腿压碎麦穗,太阳像个监工一直悬挂在头顶,瞪着恶狠狠的眼神,看着麦地的祖孙俩。
奶奶经历过许多动荡荒年,常常饱受没粮吃的光景,她是不舍让每一粒粮食浪费,随便由它遗落在地头。她常说:一粒粮是十颗汗珠子。所以每一粒是如此地珍贵。奶奶对劳动成果非常敬重,所以极其珍惜。在她的记忆里一粒粮食可能如同生命般珍贵。
奶奶弯着腰,头低垂着,眼睛紧盯着乱糟糟的麦地。麦地里半截的麦秸和麦茬随处可见,满眼皆是。如果不静下心来,是很难发现麦穗,特别像奶奶这样的人,缝衣服时,戴上老花眼镜,还要对着太阳,几番对试,勉强才能穿上针眼。偶尔遇上孙辈们在一边玩耍,就被捉住替她穿针。
我和奶奶一起沿着麦畔向前行进,她很快发现一颗断穗掉在麦茬里,只见她伸出手,朝麦茬里撮去。此时阳光下暴晒后麦茬非常在坚硬、也很锋利,稍不注意,麦茬会刺得心痛。阳光晃眼加上奶奶眼睛确实不好使,拇指和中指下去撮的方向稍偏了点,瞬间,她的手指抖了一下,很快撮的方向朝麦穗而去,半截麦穗终于被奶奶完整地捡放到胸口的棉花袋里。
遇上带秸的麦穗,奶奶会把它一端对整齐,攥在麦穗底部,握在手里,拾够一大把时,会从麦穗下拽出几枝麦秸,紧挨着麦穗的下方,缠绕转几圈,把这一把麦子拧紧,然后放到胸口的袋子里,她做这一连贯的动作,始终都是低头弯着腰。有时,我会心存疑虑:奶奶的腰呢?为何我拾了一会儿,就必须站起来直一下。也许奶奶的腰,就是传说中的老腰老腰,就是没腰,不知疼,或疼足了。
此时,太阳仿佛也不那么毒辣了,麦茬地散发一股淡淡的撒子烧饼的味道。挂在我胸口的棉花袋渐渐地鼓胀起来,虽然比奶奶少许多,但几个时辰下来,袋子里穗头也有了大半袋。
二
几天下来,我捡拾的麦穗倒在天井的一角,也有半人高。奶奶帮我用连枷打、筛子筛、簸箕簸,诱人的麦子光鲜地堆在那里。假如此时村巷时传来“小麦换撒子”的叫卖声,奶奶会毫不吝啬的攃起半勺给我,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勺,开心地朝叫卖声寻去,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
根伙是个顽童,也是我的好伙伴,有时候,会在檐下摸麻雀窝,如果摸到麻雀蛋时,会神神秘秘地塞给我,有时候,还会从瓜地里摘来一只水瓜,放在手里一拍,递给我一半,然后自己低头吭嗞吭嗞地吃着。
自然到了拾麦时节,我们肯定会经常粘在一起。那天我俩一起到永东河东的麦地里拾麦,因为那儿距离村庄远,去拾麦的人少。一路人,我们俩欢快地唱着“我是公社的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蓝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我们走过庄东的小木桥,沿着田埂小跑向东,蹦过小沟渠,爬上防洪圩,顶着太阳,小心翼翼地过永东河桥。
永东河,是横穿全乡南北的主干河,口宽有30多米,河水穿急,每隔一两年,都会听到有人溺水永东河,所以一般河东的田干活,没有大人带小孩来,主要是担心无心照看而溺水吧,是不允许小孩子过来的。河东田每个生产队都有四十多亩地,且又与邻村交界。自然,邻村除了劳动外,一般也没有闲人到田。
待到我俩来到自己生产队田时,麦田里还有人正在割麦,肯定是捡拾不成麦子。而隔壁的田里,麦子已割下,空无一人,唯有满田的麦把守候,我们欢快地下田,弯腰捡拾起来。
我和根伙沿着麦畔一路向前,也不知何缘故,遗漏地麦地里麦穗就是很少,我们捡拾了半个麦畔了,也才捡拾了三五颗麦穗。有时越是拾不到麦穗,腰越是不听话,老觉得酸,不住地要直,要站起来张望。冷不丁,根伙发现队里割麦的婶子们,在放麦时,总会把断穗、掉穗捡拾起来,放进麦把里,她们知道:因为远离村庄,很少有人来拾麦,所以,她们在割麦,将捡拾的事一并做了。
拾来的麦子是自己的,想想自己的撒子烧饼,想想自己的学习用品,想想自己特地跑了这么远,竟然可能空手而归。就在我七思八想的时候,用眼睛瞟了一下前面的根伙,只见他正屁股拱上天,低垂着头,在一只麦把旁,双手来回地搓着,不一会儿,他又像兔子一样,蹦到另一只麦把边,继续搓麦穗。别看他双手在搓麦穗,眼睛一直四下地瞄着,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正竖着聆听。
仁慈叔早就瞧见我们俩人,害怕我们下河洗澡,准备过来提醒早点回家,可根伙一直防着邻村那里有没有来人,谁曾想,他见到此情景,大骂一声,朝他走了过去,吓得根伙转身飞奔,我也不知所措,跟着仓皇逃窜。
其实,麦地还是那个麦地,队里的劳力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空搭理我们这俩毛手毛脚的孩子。这让我俩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根伙从他的花袋里倒出约有二三斤麦和穗给我,这是拾麦时间最短而获得麦最多的一次,也是我觉得歉疚和不可饶恕的偷麦。
花袋里的麦虽然有些沉甸,惭愧和自责,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撒子烧饼的美味仿佛也在嘲笑我,令我很不安,至今想起,我都为自己当年的顽劣感到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