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憨木匠二婚记(小说)
憨大这一瞧呀不要紧,鼻子一酸,心头一热,差点哭了,他买的捎回的那块上等花布(带格)料已缝了身漂亮的衣裳,不是穿在梅寒青女孩的身上,而是穿在他孩子小强的身上,小强的脚上且穿了双新凉鞋,显然,那是梅寒青去买的,灯下,电视正放着,强伢还正与女人下跳棋玩呢,说说笑笑不住叫着妈妈:“妈,该你走了……”亲昵劲胜似亲生母子,房门边的一铁皮煤炉上正煎着一罐盖着白纸的中药,昏睡在床上的病孩倒是梅氏自己的亲生小金玲,金玲的额头上还盖押着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湿毛巾在做物理退烧,看样子还烧得不轻……鼻子发酸,眼眶潮湿的憨大的眼泪像快决堤江河堵拦不住了,在漫过防线往外淌了,他再看门角里,还有两把带泥的锄耙和未栽完的薯秧。憨大看到这里,开始把什么都明白了,他站起身使劲用手掌将自己的后脑拍了一下,我真笨真昏真该死,差点错怪这团飞来的爱火了,差点将金子当废铁扔了,寒青她真是一时被逼犯错终究是本质不错的女人啊,与前妻比有过之无不及的女人啊,乡长村长司法干部,我憨大当着明月青天谢过你们啦,他深深朝天一揖。
今宵的万里云天特别美丽宜人,圆月快上中天,几团淡黄带黑的浮云渐渐从周围退去。新月玉洁,豪光闪闪,像从太液池中沐浴刚出浴的仙女,那样柔媚,那样华光,那样多情,那样令今夜的凡夫俗子们心动神摇,憨大觉得他有生以来从未见小山村的夜景有这么美丽。他的心头弹奏起了一支新的动人乐章,这是梅寒青的手按在他的心琴上在弹,他本来穿了件白衬衫,似觉又有只温柔的纤手给他披了件洁白飘扬的绸衫,他感觉这仍是梅寒青给他披的。啊,这样个曾众说纷纭的好女人,至今她的身世之谜连乡长和我们大家都还不明白呢,有机会了,开心时,我得让她告诉我,让我往后更好好疼她爱他。憨大忽有了像诗人的诗情:
一
善男信女共情题,今古故事异称奇。
带“煞”爱火原是福,憨大心香谢天意。
二
质本洁来藕连泥,力拨云涛月华迷。
寒青新步融社会,回旋赢做憨人妻。
憨大再也憋不住了,他踏着新曲奏起的优美节拍,淌过如水月光,从后屋窗下绕到前屋,轻轻推门走至梅寒青身边,并把只有力的大手慢慢搭放在寒青的瘦肩上,“嘿嘿……嘿嘿嘿”的憨笑着,并一迭连声地说:“我,我回来了;我,我明白了;我,我错怪你了。”说完便转身将药和点心放到女孩睡着的床头,用一只手去摸女孩的额头,“哦,还烫手。”随即站在床前说:“怎么,会,会这样。”寒青见男人夜晚突然回来,一惊,从他自语和举动中有所悟后说:“不要紧了,好多了……还未吃饭吧,我这就去做去。”
“爸爸……”小强见父亲突然从外回到家中,惊喜的赴向他怀里,先是兴奋而自豪地说:“看新衣,新鞋,今年过端阳看划龙船我有新衣新鞋穿罗,都是新妈妈给买的。那天中午,我听妈妈拿着这块你捎回来的花布在房中自言自语说:这布好看,女孩男孩都能穿,还是先给强伢做吧,小强是学生了,下午便拿着我的衣样去了裁缝店……”憨大听着,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抬头含泪不自然地望着房顶屋瓦问道:“怎么的妹妹就病了呢?”忽然,小强的语气变得沉重了,小强说:“这些天,妈妈只顾着去地里耨棉花芝麻和栽红薯,我又上学去了,家里无人照看妹妹,因饭做得不按时,妹妹饿了,偷吃了隔夜的冷饭又喝了凉水害病的!哎,妈妈要不把那碗新鲜饭让我带到学校去做中饭就好了,”小强说着说着,用衣袖抹起了眼泪。“爸爸,快请医生来看看妹妹吧。”
憨大说:“妈妈说了,也不要紧的,爸爸这里买回了好些药,你妈懂得些医,对症吃了就会好的。”小强才放心了,去吃了父亲递把的一块酥糕。无人陪下跳棋了,他边坐下转身调台看电视。
憨大移步走到厨房就桌坐下,女人把一大碗肉丝挂面做了端放到男人面前:“饿了,快吃吧!”接着又对憨大开玩笑说:“才外去十来天,就想“臭泥鳅”啦!是不放心“臭泥鳅”吧?”憨大大口吃着面望了眼女人也憨笑起来:“放心了,彻底放心了,你是香泥鳅了,比这肉丝面条还有味了。”
“去你的。”寒青说:“真的,再没有不放心的事啦。”
“还有,怕你不肯说。”
“没关系,凡是你憨宝想知道的,乘我今晚高兴,我等会儿把孩子喂完药照顾好她休息后,回房我都给你说,现在反正也是开放的时代了。”
憨大嘿嘿笑着三两下吃完面条说:“好,我去洗了澡,回房里等你。
12. “只要你彻底放了心就好了
梅寒青闭目靠到六柱床上,让男人陪坐到她的身边,眼泪便像穿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来了。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国民党的团长,大陆解放的那年,他从四川扔下充当过他四姨太的外祖母和当时6岁的母亲只身逃到了台湾。外祖母出生在贫苦人家,年轻时长得异常漂亮,十五岁时在一次逃荒中被人贩子拐骗卖到了重庆的一家窑子里,不久遇到钟情于她的外祖父从了良。大陆解放,外祖父随蒋介石仓皇逃走后,外祖母带着6岁的母亲生活日渐没了保证着落,只好到邻省的白石县投亲靠友,一住就是数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母亲随外祖父姓宋,那时她已与一位姓梅的教书先生结了婚并有了我,取名寒青。至武斗升级那年,我方6岁不到。你知道,那是不讲理的年代,阶级斗争改变了一切,红卫兵硬说母亲和父亲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是勾结外祖父传送情报的敌特分子,日夜在县城挂牌游街批斗,逼其承认。父亲性格刚强,为人耿直,死不承认,不久便被一帮红卫兵活活打死了,母亲更难能幸免,她性急,父亲冤死后,又更加气愤。她把我交给自身难保的外婆后便去找一个当官的评理,问他们要父亲投敌叛国的证据,他们开始便把母亲当疯子抓起来整,有个头头见母亲姿色好,还奸污了她,母亲又气又急,趁人不备便自杀了。祸不单行,早已与世无争,靠背着个贫雇农头衔出身的外祖母闻听女婿女儿相继不明不白死去后,一病不起,扔下不到6岁的我便去了他的“天堂”。我从此成了狗崽子,黑五类,没有书读,没有饭吃,到处流浪,到处被人欺负。比我年龄小的都打我骂我,渐渐地,我在逆境中变得坚强起来,别人打我,我也回手,打不赢,我便咬他,直到有人说,这是个成了精的野妹子,少理她。七十年代初,文革高潮渐渐过去,到处都在搞大联合成立革委会,一天,我流落到该县一个较偏但条件还可以的乡村时,要饭到一个医生家庭。他家就一个傻儿子,见我十岁多了,人长得清秀,便将我收留作了养女,还送我进了学堂。六岁前,本随父母认得了不少字,知道了些简单算术题,读四五年书后,便长了不少知识,谁知这家主人是个畜生,我十五岁那年的一天晚上,他欲强奸我,正当危急之时,他老婆回来了救了我,她是要我长大做她傻儿子的老婆的……也就在这天晚上,趁他们不备,便悄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又流浪了两年,来到你们云安这个地方,在那年冬天倒在山中雪地里遇了好心的金玲她爷爷……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成分都取消了,我那过去的这段历史也懒得沤在肚里了,王三哥,我的夫,看来我也真有些信命了,我俩才真是前世有缘的,不然我怎么就对你把什么都说呢!”
憨大听得直吸冷气:“呵,呵,九死一生,太冤了,太苦了,你的经历也是与一般人太不相同啊,你我只怕是前世也确实有缘呢,嘿嘿……”
梅寒青抹了把眼泪,憨大又为她打来盆水重新洗了洗:“哎,又是我不好,不该戳痛你的心。“
“没关系,冤家,只要你彻底放了心就好了,我也就舒服了。”
这话,倒使憨大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睡吧。”寒青又恢复常态开玩笑说:“你要“臭泥鳅”“臭豆腐”我都可以满足供应你的。”
憨大说:“村里没有人再这样叫了吧?”
“我是没听人再这样叫过了的,只看你听说过没有?”寒青有些感触和满意的又说:“前些天,邻居们还有其他村里人见我一个人忙上忙下,顶着日头,黑汗盖脸的,还主动来帮我锄草栽秧呢,还说你憨人有憨福呢,说我们会致富快呢。”
“这是谁说的?”
“已不只是黑皮月娥他们这样说了,村长还来现场表扬过他们扶正了,说是还要给乡长汇报呢!王三哥,我们一条心了,党的政策好,是要考虑个致富计划了。”
憨大王三点着头情绪亢奋起来,他抱着寒青有些兴奋难眠了……哦,我们不是丑陋的家庭了,我们赢回了社会的尊重了,你是干部们说的重新了的榜样了!
鸡叫了……又鸡叫了……寒青还在叙说。
黎明朝霞满天,万顷波涛的大海之上,一轮沐浴过后的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山村开始升起袅袅晨烟……
1988一稿2008.7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