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你对我说过的话，又忘了，瞧，这上了年纪的人，记性差。听你的，以身作则，我自己先改，从现在起，喊小徐，徐剑锋。行了吧？”
　　 徐剑锋笑了，说：“还是陈姨的话管用。老书记不叫了，喊什么呢？喊余伯。”
　　 “对对对，喊一声余伯，亲切，不见外，我听见舒心。”一连几个哈哈，余伯笑得合不拢嘴。
　　 陈姨笑了，刘天石笑了，徐剑锋笑了，这开心的笑声回荡在竹楼小院。
　　 坐在小院里，余伯、徐剑锋、刘天石三人一面饮茶交谈，一面近观河面上渔舟唱晚，远眺落霞染红的山峦。
　　 余伯稍坐了一会儿，走进竹楼内。
　　 徐剑锋侃侃而谈，余伯，名叫余志勇，山东人，原是南下干部，年轻时随部队剿匪来到峨山，后来因腿伤留在了这里，早年担任过城关镇党委书记，已经离休多年。这竹楼用地是陈姨家的自留地，陈家是农村人，余伯任城关镇党委书记时，始终不让把陈姨的户口弄进城，他说住城外安静空气好。徐剑锋还告诉刘天石，峨山县城虽小，但人事复杂，各级政府机关内，本地人与外地人之前表面没啥，实际一些人明争暗斗，搞团团伙伙，拉小圈子。坚持原则，生性耿直的余伯看不惯县里一些领导的做派，不到六十岁打报告退了下来。徐剑锋说，县团委安排他当个宣传干事，就存在此种因素，因为他是刚来的外地人。
　　 “刘天石，另外还告诉你一件事，杨春在狱中只服刑了二年多，办保外就医就回家了。他爸杨少德土生土长的峨山人，在这里混了多年，根子深，关系多，而且是一个城府很深又精于计算的人，当时，他把儿子杨春送到邓书记那里自首，就是把难题推给邓书记，想借此能减轻对杨春的处罚。他没有想到，你们知青会全体为阮玉琴出头。这形成的无形压力，从县里到公社的领导都感到太大，必须依法重判杨春，这样才能平息知识青年们内心积聚的不满情绪因阮玉琴受伤害引发的他们愤怒地爆发。啊，忘了告诉你，我听说，邓书记，不幸今年初因病去世了。他是个一心为老百姓的好人，十几年在最基层当个领导，摸爬滚打。唉……”徐剑锋一声轻叹。
　　 刘天石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他用手擦掉眼泪，说：
　　 “徐所长，这事，我知道了。邓书记的确是十分关心爱护我们下乡知青的好领导，从内心我很感激他。”
　　 徐剑锋伸手轻轻拍了拍刘天石的肩膀，说：
　　 “刘天石，你初来乍到，县委县政府的情况不熟，遇到难以处理的事，可以找我。”
　　 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从屋里出来的余伯，哈哈一笑：“小刘，别听徐剑锋说得有些话。再复杂的圈子里，也会有好人，再好的圈子里，也会有坏人，洁身自好，清者自清。你只要干好了自己的事，工作上作出了成绩，还是有领导会看到的。峨山地处偏远山区，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相信党相信组织，这一点，心中不能动摇。”
　　 这天晚上，老书记余伯和徐剑锋的一席谈话，让刘天石深感自己受到不少启发和教育，获益良多。
　　
　　 十六
　　 进入老年大学的刘天石正在屋内提笔写字作画。
　　 “刘天石。”王川登门来了，他故弄玄虚地问，“你知道，阮玉琴碰到谁了？”
　　 刘天石：“谁？”
　　 王川：“你一直挂心的那个人。”
　　 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刘天石说：“遇见曾思雨了？”
　　 王川点了一下头：“阮玉琴和她说好了，后天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们一起在人民公园见面。”
　　
　　 这两天的时间里，刘天石有点心绪不宁，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他仍然一直把内心对曾思雨的好感一直埋在心底，从学校到下乡，他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从未流露出来他和她超过同学的情谊，有的同学，比如王川、阮玉琴、骆远玲等几个，还是看出他与曾思雨相互之间的关系与其他同学有所不同。其实刘天石自己也感受到曾思雨对他不一样的感情。只是他自己认为上山下乡插队不久，将来会如何发展变化还看不清楚，身处山区农村现状的他们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但他没有想到在峨山公社小镇大队仅仅半年，曾思雨就离开了；他更没有想到对他亲口说过会写信给他的曾思雨，竟然从此断绝了消息。从王川那里得到曾思雨的消息，触动了他多年来心里隐隐的伤痛，他期望着这次见到曾思雨，双方能吐露心声，这些年来，她还好吗？
　　 走进人民公园的刘天石，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镜湖湖畔。五月的天，风和日丽。他在当年复习功课的石桌边坐下，看了看手表，十点还差十分钟。王川和阮玉琴都还没有来，他想，曾思雨会来吗？三十年了，自己还能认出她吗？
　　 “刘天石。”一声轻柔熟悉的声音，在刘天石耳边响起。
　　 他回过头，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穿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不就是曾思雨吗？她还是那样修长的身材，还是那样洁白的皮肤，微微笑着的脸上显出的浅浅酒窝仍如当年初见时。他仔细地看着曾思雨，岁月风霜在她的眼角牵出了几条细纹，双鬓斑白的几根发丝，挂着岁月风霜逐渐让人开始变老的痕迹。
　　 刘天石站起身来，不知该说什么好，竟问了一句：“阮玉琴和王川怎么没来，曾思雨？”
　　 “也许快到了吧。”曾思雨看着刘天石淡淡一笑。
　　 刘天石想了一下说：“曾思雨，当初一别，没想到，今日再见，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等等王川和阮玉琴他们，我们先在湖边走走吧。”
　　 其实王川和阮玉琴都到了。他们看见曾思雨与刘天石已经见面，就坐在距湖不远的长廊里。
　　 王川对阮玉琴说：“让刘天石和曾思雨两个人先聊一聊，差不多三十年了，才又见面，心里都有不少的话说。”
　　 刘天石和曾思雨沿着湖边慢慢走着，眼前依旧是垂柳依依，桃花芳菲。
　　 “你好吗？”刘天石问。
　　 曾思雨望了刘天石一眼，轻声地说：
　　 “还好。刘天石，人生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都快老了。回忆年轻时候，每个同学心中都编织过多少五彩的梦啊！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人生聚散匆匆，春去春归，知与谁同？”她随手摘下几条柳叶在手中慢慢地揉碎，抛向湖水。
　　 听到曾思雨不无伤感的话，刘天石停住脚步，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声地说：“曾思雨，梦，都会消散。每个人小的时候，都幻想过自己未来灿灿的人生，可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长大以后，迎来的只是一生的平凡。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每天都需要去面对柴米油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历经沧桑岁月，淡看世间万千事，怀着一颗平常心，老了，唯愿此生安度晚年。”
　　 她凝视着刘天石那张轮廓分明熟悉的脸似乎有了点陌生。
　　 倚着曲桥的汉白玉栏杆，他和她眺望着桃红柳绿，轻风吹动着他们的白发，湖面波光粼粼，落红片片。
　　 曾思雨从提包内拿出了一封信给刘天石，她说：“刘天石，谢谢你今天能来见我。许多事已经过去了，这封迟来的信，你回家看看吧。”
　　 这时，王川和阮玉琴笑着从曲桥那边走了过来，阮玉琴说，“真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
　　 曾思雨拉起阮玉琴的手，笑着说：“我们一起走走吧。”
　　 四人一起漫步在公园内，边走边说，多少往事，引起他们一路笑语欢声。
　　 回到家里，刘天石取出曾思雨给他的信：
　　 刘天石：你好。从阮玉琴那里得知了你的消息，明天即将见到你，这让我彻夜难眠。峨山一别，快三十年过去了。提起笔来，许多的话从心中涌上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此时此刻，我应该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压在我心里面，离开小镇时，我对你说过会给你写信，却一直没有能够做到。不论什么原因，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想到明天和你见面，使我更加回忆起我们的过去，怀念从学校到下乡度过的那些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远远地过去，但是仍然留在我的心里。
　　 跟着父亲离开峨山后，一路上，父亲问我和你的关系，我告诉了父亲在学校我们认识交往的过程，我向父亲承认相互之间有较深的同学情谊。也许父亲看出了我内心里对你的好感，他对我说：‘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不知道以后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变化。年轻人前途很重要，感情上的事，不要过早地陷进去。’并一再叮嘱我，不要把新去下乡的地点告诉同学们。到了蜀县乡下，从表姨妈那里我才明白，父亲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新的去处，很快我就会离开农村，到蓉都东郊的军工企业工作。下乡到蜀县农村只是一个幌子，果然仅仅待了三个月，企业来人到蜀县直接内部调招我去了对外称为68信箱的保密单位。不久父母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爸是68信箱的一位领导，曾经与我父亲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
　　 面对父亲为我做出的安排，我无法拒绝，因为我面对的是父亲给予女儿的深深地爱。
　　 刘天石，请接受我为你为你的妻子和女儿送上的真诚地祝福。
　　 永远是你的同学和朋友——曾思雨。
　　 读完曾思雨的信，刘天石心绪难平，他推开窗户，望着天空飘浮的白云，拿起笔在桌上的稿笺纸写下了一段文字：三十年岁月如烟，消散了曾经的梦想；三十年岁月远去，镌刻下已逝的时光。青春，是一段忘不掉的相逢，青春，是一段回不去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