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雪,洁白的雪(小说)
“还有一个大姐姐,叫魏雪燕吧?”佟雪躬身逗着小男孩。小男孩头大大的,个子偏矮小。佟雪扭头再看看小女孩,感觉姐弟俩明显营养不良。
“嗯,我姐叫魏雪燕,村里人都叫她魏大妹。她找村主任领生活费去了,都跑了好几趟了。顺便路上再捡点柴禾回来。”小女孩说。
“捡什么?捡柴禾,煮饭当柴烧的柴禾?”佟雪心里疑惑,如今还有这样的人家,急忙追问。脑海里闪过三十多年前,自己当知青时在山上打柴禾的情景。
“我们家煮饭烧开水只有烧柴禾,不像别人家可以用天燃气、用电。”小女孩有些难受地说,“姐姐说了,烧柴禾可以节约下更多的钱,买衣服,买好吃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也没见买什么新衣服,什么好吃的。我总觉得我们还有一些生活费没花完,也不知道姐花到哪儿去了。”
听孩子这样一说,佟雪特意看看这穷阎漏屋、瓮牖绳枢,再看看羸弱的孩子,意识到这个家极有可能已经没有大人了。一种悲切袭上心头,心情有些沉重,自己曾经驻贫困村扶贫三年,还不曾见过贫穷到这样的家庭。这个家庭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但是,在这么小的两个孩子面前,她不敢去碰及这个不幸,担心会伤及孩子纯真的心灵。也许,孩子俩什么都不知道。她真希望他们最好永远什么都不要知道,只无忧无虑快乐地生活,享受本该属于他们的生活。
孩子还小,是一粒粒富有旺盛生命力的种子,需要从小细心守护,适时给予阳光雨露的滋养才能长成参天的大树。现在许多的父母,给予孩子的阳光太爆烈,给予的雨露甚至已成洪涝灾害。而眼前这家的孩子连最基本的阳光都没有享受到,甚至连什么是雨露可能都不知道。
我能为孩子做点什么吗?佟雪严肃地想,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三
雪停了。天空逐渐放晴,屋子里也逐渐明亮起来。
屋外传来一阵喜鹊的叫声。
应来高兴地念唱道:“门前喜鹊叫喳喳,欢迎贵客到我家,先唱一曲迎客歌,再喝一杯待客茶……”随着还表演敬茶动作。
“应来,真棒,给你点赞!”佟雪夸赞道。
应来是人来疯,乘兴接着再念唱了几首儿歌,还流利地背诵了乘法口诀、表演了一段广播操。
佟雪直夸奖应来聪明,随口问上幼儿园学的吧。心里道,现在许多幼儿园不懂教育规律,就是喜欢拔高要求,让幼儿学习小学才学的知识。都学到乘法了,这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学习内容。
招弟说:“我们家只有姐姐上过幼儿园,弟弟和我都没上过。应来是跟着我们上学学的,哦,不,是我们都先跟着姐姐学到的。”
“都是跟着姐姐上学学到的?”佟雪觉得奇怪。
招弟亲热地坐在佟雪身旁说:“阿姨,外婆走了后,姐姐去镇上小学读书,就带上我和应来。姐姐上课,我和应来冬天在教室里旁听,夏天就在教室外,所以就学会了很多。我会拼音、认字,计算。应来也学会了不少。我上一年级时,校长考我,让我直接从二年级读起,我觉得该让我从三年级读起才对。结果,我还是比姐姐矮了两个年级。”说着,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两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佟雪疼爱地拉过姐弟俩,温暖着他们冰凉的小手,亲切地问道:“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俩孩子变得严肃了,没吭声。
佟雪后悔了,看来自己又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触及了孩子难言之痛。急忙想转移另找话题,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脑子卡壳了,心头一阵紧张。
“妈妈生下应来后,不久就……”招弟犹犹豫豫地说,眼圈也红了。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猛然瞟见佟雪的窘态,眼珠一转,忙乖巧地转移话题说,“我外婆来我家了。”
这一细节被佟雪瞧见了,心里道,小姑娘鬼精啊。疼爱地拍拍她的肩,已经完全明白她那未说出口的下半句话是什么了。
招弟狡黠地微微笑了笑,继续说:“外婆来,我们可高兴了!不仅给我们做好吃的,给我们讲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教我们认字、识简谱和唱歌跳舞。哦,我外婆特别会唱歌会跳舞,手风琴拉得特别棒,对我们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外婆五十多岁了,长得还很漂亮,高高的、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像电影明星。”
“好多人都说外婆像……像……王,王晓裳。大家也说招弟长得很像外婆。”应来抢着说。
“哦!像王晓裳?”佟雪注意地问,“你们知道王晓裳是谁吗?”
见两个孩子摇头,再看着招弟,觉得这小姑娘似乎见过,特别是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她在脑海里努力搜索,还是觉得之前没见过小姑娘,但为什么又觉得这样熟悉呢。忽然,脑洞大开,会不会是自己曾经见过小姑娘的外婆呢。
“外婆还会拉手风琴?”佟雪话里有话地问。
“外婆拉手风琴拉得可好了。最喜欢拉的是《万岁,毛主席》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会哼唱了。”招弟说。应来在一旁摇头晃脑滑稽地模仿拉手风琴的动作,嘴里哼着旋律。
佟雪顾不上应来的表演,发现新大陆似地忙追问:“外婆最爱拉《万岁,毛主席》《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她是不是习惯总在一曲拉完后,先是右手这么向上高扬一下,再深深鞠躬表示谢谢?”说着潇洒地比划了几个动作。
“嗯,嗯!阿姨学得好像!”招弟笑着拍手称赞。
佟雪兴奋了,她预感马上可能将有重大的新发现,二三十年来的寻找可能在今天,就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边,将会有意想不到的自己久盼的结果。事情是不是太巧了,巧得太突然了!她迫不及待十分肯定地问道:“外婆的名字是不是叫东芳菲?”目光期待地看着姐弟俩,又补充说:“人间四月,无边原野芳菲香美的意思。”
可是,两个孩子摇摇头:“我们不晓得外婆叫什么名字。”
佟雪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仍不甘心,蹲下身子对招弟启发说:“好好再想想,比如说村里人平时是怎样称呼她的?”注视着招弟精美的五官,心里颇觉奇怪地问自己,难道判断有错,他们与芳菲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眼前这小姑娘确实又有点像电影演员王晓裳的模样、像芳菲的模样和神韵。那么,小姑娘的外婆会不会就是自己几十年来念念不忘,一直在寻找的闺蜜呢?
这时,应来猛转身跑进另一间屋子,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木匣子出来放在桌上,找出一张照片,跑过来递给佟雪说:“这就是我外婆。”
佟雪接过照片一看,立刻吃惊地失声叫道:“啊!芳子!是芳子!果真是芳子!”急忙把照片凑近阳光下欣喜地仔细瞧着,激动的泪水奔涌而出。
姐弟俩莫名其妙地望着佟雪。好一会儿,招弟轻声问:“阿姨,您认识我外婆?”
佟雪拭着泪,高兴地说:“认识,认识。岂止是认识,我和你外婆还是整天形影不离的闺蜜呢。”想想又说,“哦,对了,你们不该叫我阿姨,应该叫婆婆。嗯,该叫姨婆。对,叫姨婆,就是外婆的妹妹。”
“姨婆?外婆的妹妹?”姐弟俩不知所以,惊愕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姨婆”,不解地轻轻摇头。
四
佟雪和东芳菲是同在南方大学慧香大院长大的。佟雪的爸爸是学校副校长,东芳菲的爸爸是音乐系系主任,著名音乐理论家、国家一级教授。两家是邻居,佟雪小东芳菲几岁,但这并不妨碍她俩成为好朋友。佟雪叫她芳菲,有时也叫芳子,东芳菲则叫佟雪为阿雪。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她们共同赶上了“到广阔的天地去”的最后一班车,去了东北黑土地,在祖国边陲乌苏里江畔的青山屯当了“知青”。
一年后,佟雪的爸爸重新出来工作,并且还升任为校长。而东芳菲的爸爸却因是从国外回来的“反动学术权威”,并且还有“死不悔改”嫌疑,所以一直得不到“解放”。东芳菲清楚爸爸是爱党爱国的,没什么问题。因此,求过闺蜜阿雪请她当校长的爸爸帮帮忙,让“反动学术权威”早点恢复工作。佟雪知道芳菲轻易是不会求人的,爽快地答应了,之后也向爸爸打听过好几次。学校也向上级打过几次报告,上级也派人来学校复查过,却一直没有回音。
后来两人共同参加了高考,成绩都很不错,东芳菲总分还比佟雪多了二十多分。很快,屯里来人政审。之后,就有种传说,东芳菲可能没戏了。果然,东芳菲“名落孙山”,是什么原因,大家心照不宣。
不久,有关部门又派人来屯里调查佟雪,说收到有人写信举报。来人在屯里调查一番后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
自己还会被大学录取吗,佟雪心里很紧张。屯里又开始传,写信告的人很可能是东芳菲。但是,佟雪坚决不相信。她说,芳菲不是那样的人。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芳菲,但心中还是或多或少有些猜疑。
佟雪最终还是被政法大学录取了。临行那天,屯子里热闹非凡,大伙吹唢呐,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欢送佟雪好几里路,仍然依依不舍。欢送的人群中唯独不见东芳菲的影子,大伙认为是东芳菲因为自己没被录取,而不好意思来送别吧。大伙理解东芳菲,自然也很同情她。
出屯时,佟雪还在张望,多么希望芳菲和自己手拉手亲热地一起告别大伙,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上大学,她早已冰释前嫌。她停下脚步,回头久久注视着那间熟悉的稻草盖顶的住房,那是她和芳菲共同生活的地方,透过那面很大的玻璃窗,努力找寻芳菲高高的身影,多想再听她演奏一曲约翰·庞德·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那是她俩常在深夜里思念亲人的神曲……
望着大玻璃窗,佟雪马上深深自责了,为什么要企盼一个心灵已经受到伤害的人来送自己呢?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为她真诚地祝福,愿她一切都好!
到政法大学后,佟雪给芳菲写了不少书信,特意用挂号信形式寄岀去。每天盼望她的回信。然而,一直不见芳菲的只言片语。
新年伊始,学校放寒假,佟雪便满怀欣喜匆匆踏上回屯的路。一路上总嫌车太慢、路途太长,恨不能身生双翅立刻飞到芳菲身旁。见到芳菲,第一时间告诉她:她爸爸即将恢复工作,文件已经发到了学校。从此以后,芳菲就不会再受委屈,可以上大学、可以参军、可以被提干,可以实现理想,自由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佟雪踏着厚厚积雪赶到屯里,直扑雪屋似的稻草房。可是大门紧锁,屋前的积雪已经堆得高高的,都快封住大门了,可见屋里好长时间没人居住。
芳菲她人呢?
夕阳里,迎着扑面而来飞扬的雪花,佟雪沉默了,耳畔只有屋檐㓀挂着的那只风铃还不时随风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屯里人告诉佟雪,佟雪上大学走后不久,东芳菲被安排到学校当了老师。后来,认识了兵团一名男知青,俩人恋爱了。再后来,听说俩人结婚了。再再后来听说,东芳菲随老公回城,申请回到老公的老家四川去了。之后,再无关于东芳菲的“听说”了。
佟雪十分惊讶,芳菲啊芳菲,半年的时光,你的变化怎么就这么快、这么大呀?连恋爱、婚姻这么大的事情都没通报闺蜜一声?
连夜看望了屯里人,顾不上休息,佟雪又日夜兼程赶回南方大学,她相信芳菲的爸爸妈妈知道芳菲的去处和现状。可是,当佟雪赶到芳菲家,早已是人去室空。佟雪敬爱的东方伯伯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东方伯伯他竟没有等到组织宣布他重新工作,出任学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的那个时候。佟雪听父亲说,东方伯伯去世前,对组织唯一要求就是希望恢复他的中共党籍,女儿芳菲的事却只字未提。东方伯伯去世后,芳菲带着老公赶回来了,很快料理完后事,告别东方伯伯的领导、同事和学生后,接上母亲就回四川了。至于回四川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芳菲是自己最最要好的闺蜜,为什么一夜之间形同路人,一直不与自己联系交流,究竟是什么原因,而现在又在四川什么地方,生活得幸福吗。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佟雪百思不解。因此,本科毕业分配工作时,佟雪毅然选择了四川。
到了四川,她曾通过一切机会寻找芳菲,也曾在日报上登过寻人广告,都杳无音讯。生活中,只要有一点可信的信息,不辞艰辛都赶过去,结果都是失望而归。有好几次,还差点命丧黄泉。寻找芳菲,虽然艰难曲折,但也给予了佟雪不薄的回报,佟雪的老公,就是在寻找路上认识的。佟雪既遗憾又满足,常笑称,上天没有让我寻找回我的闺蜜,却让我寻找到了终生幸福的伴侣。
二三十年的寻找,今天突然有了意外的收获,让佟雪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她十分简要地向孩子说了说她和外婆的姐妹情谊。末了,实在克制不住激动,忘乎所以地一把抱起招弟,说:“哎呀,简直太意外,太幸福了!来来来,我们婆孙仨疯一回!”说完,迈开步子舞起来,放声唱起来:“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
“嘿!外婆的《万岁,毛主席》!”应来一听,便欢喜地喊道。跑上去,牵上佟雪衣服也跟着有模有样地舞起来。
觉得还不过瘾,佟雪放下招弟,三人在屋里手牵手继续疯。
忽然,佟雪想起该问问孩子们外婆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这是自己最挂念的。但是汲取之前问孩子父母的教训,担心如果鲁莽地直接问会再次伤及孩子,便巧妙地问道:“姨婆好久没有见到外婆了,想送给她一点礼物,我怎么给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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