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负如来不负卿(散文)
他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想拥抱夕阳的光来温暖内心的苦痛,却发觉手心空洞。他似乎丢失了太多的东西,自由或者爱,或者温暖,或者是其它的。
“宕桑汪波,上马。”有女子的手伸来,将他一把拉住。仓央嘉措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稍一用劲蹬腿,很快便跨上马背。
“宕桑汪波,骑术不错噢。”那女子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不用看脸也知是玛吉阿米。她一手勒紧僵绳,一手挥动马鞭,马快速奔跑起来。
莽莽苍苍的大草原,只听到马蹄飞速奔跑的声音,只听到马鞭挥动的声响。夕阳的余辉,斜照在玛吉阿米的发丝上,闪着昏黄的金光,温暖无限蔓延。
仓央嘉措不清楚玛吉阿米为何会在错那草原,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就听话地跨上了她的马,还如此近距离地贴靠她的身体。似梦似臆想,他忍不住又从身后拥紧了她,她亦没有闪躲,任其拥着。他的眼泪,终于滴落她的肩头,冰凉的寒意,却滋长出暖暖的幸福。
忽然,马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嘶嘶叫了两声,前蹄猛然抬起,抬得很高。她不小心松开僵绳,幸好仓央嘉措动作快,勒紧了它。马尾巴不停地甩动,人摇摇摆摆,似乎要摔下来的样子。他却不管不顾,加大力道勒紧僵绳,手心勒出丝丝血痕,直至以为快要控制马,却反而被甩了下来。
苍茫的天地,两个滚动的身体,旋转成一团,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像是音乐震动的旋律。后来的玛吉阿米总会回忆起这幕,她说汪波,那时候的你真帅真酷,就像是苍穹飞翔的神鹰。是的,熟识之后,她唤他汪波,他唤她阿米,彼此之间,像是融入了对方的血液,牢不可动,坚不可摧。
他记得自己摔下来后,笑了,笑得很大声,眼泪却肆无忌惮滴落,淋湿了草芯。玛吉阿米说,宕桑汪波,你的眼泪那么长那么多,草儿该痛了,你没看到草芯呼出的气吗?那么高那么广,肯定是被你沉重的眼泪给压痛的。
阿妈也曾告诉过仓央嘉措,草是有芯的,草芯呼出的气,有天那么高,地那么广。
他的泪眼,更是浑成河流,紧紧地拥玛吉阿米入怀。好像无所顾忌,好像无关天地。两个拥抱的人,心无杂念,似乎是因了寂寞,或是其它,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也因了磁场的作用力,或是磁铁相吸的缘故。
夜晚来临,他们还和错那宗的人们跳起了锅庄⑤舞。他穿着肥大的筒裤,她脱下右臂袍袖披于身后。他带头启唱,歌声宏亮雄浑,她点步转圈有如凤凰摇翅飞舞,众人一齐“哑”的唤了一声,舞步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跳跃浮度愈来愈大。他的舞姿娇健挺拔,她的双袖优美飘逸,婀娜无比。
偶然的相遇,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缘,便注定了彼此的一生。往后所有经轮,只为爱情而转;所有梵唱,只为恋曲而歌。所有的大山翻遍,也只是为了刹那的眼光交汇,只是为了寻对方的一丝温暖入怀。
六、疼惜你,在百转千回间
暗哑的风,穿过布达拉宫的金顶。仓央嘉措盘腿坐于佛前,开始一天的诵经。以前当诵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时,他总心如止水,不妄不动不想凡尘俗世。今日却心神不宁,越是诵经,心越不平。
第悉看在眼里,问他是否动了尘心,他摇头。第悉再问,是否恋了凡情,他亦摇头,脑中却现出玛吉阿米灿烂的笑容。第悉刚要开口再问什么,他扔下经书,转身跑出大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一块梅花手绢,秀字清晰可见。想那日错那草原相遇的情景,他的心,便不自觉地沉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那么绵长。
那时的夕阳真美,真温暖。她就坐在他的右手边,夕阳似血的光,一点一滴撒于她发鬓,融化他冰凉的心境。
她告诉他,“宕桑汪波,你的统嘎,产自错那草原。我就一直在想,错那草原的风,是不是也如你的眼睛一般纯澈,错那草原的苍穹,是不是也如你的微笑一样雄浑?”
仓央嘉措没有回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看得错那湖畔轻轻吹拂的风,也娇羞地躲在夕阳的背后。
“宕桑汪波,我喜欢你忧郁的眼睛,一直都很喜欢,我想和你做朋友。”她的声音,柔情似水,轻盈斗转间便生出一股清泉。
夕阳渐渐隐退,月亮爬上屋顶。她流着泪向他诉说往昔。他才知道原来他忧郁的双眼,像极了她的阿爸。而她阿爸,从中原回来后大病一场,再也没有醒过来。阿妈告诉她,阿爸喜欢自由,他的天空,像雄鹰一样自由广袤。所以,她也想给仓央嘉措自由的天空。她第一次看到他忧郁的眼睛,看到他双眼望向布达拉宫外的风景时,她就想在他的心上安插自由的翅膀。所以才会一直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还有那块梅花手绢,那是阿爸在中原买给她的,她一直相信,手绢里定住着阿爸自由的灵魂,而她将灵魂赠予他,他也会像阿爸一样自由自在,似雄鹰一样自由广袤。
留人世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万法皆生,皆系缘份。或许对爱的最佳表达方式,便是更爱,爱得更深。他在她倾诉的眼眸里,看到了爱情的希翼。曾经做为牧童的他,暗想过有天会将心爱的统嘎致于最爱的女孩。如今统嘎在她的手中,注定是一场不可逃脱的宿命。竟然是宿命,月老应该早就将红线牵连得很紧了吧,才会有这样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
七、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明月皎颜。
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就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仓央嘉措
他是坐在布达拉宫高高的城楼顶,看着东方的山尖,为玛吉阿米写下这首诗词的。可是玛吉阿米,那时到底身在何处呢?他那么多思念雕刻成的时光,她是否瞧见了?他堆积得很厚的思念容量,她是否知晓?或者,她是洞察这一切,明了这一世有个很爱她的男子,正跋涉在时光的麦田里,说要为她建造沧海桑田里的家园。可是,她无能为力,或者承受不起。
有些情爱压得太重,泪水便会泛滥成灾。有些拥抱距离太近,体温便会溢出苍凉泪珠。有些仰望距离太遥远,时光会冲刷洪流,日子便会越过越惊险。
第悉说:“眼睛有病,空中见花。花为幻化,说生说灭,皆是颠倒。不可说不可谈也。”
仓央嘉措端着玉石镶嵌的酒壶,吉祥纹饰的木碗,仔细观察了老半天,仍不明白第悉所言。成佛者,有时也会被佛打败。
第悉说:“六世达赖喇嘛,便是轮回和涅槃至高无上的怙主,对待一切众生,必怀有母亲般的慈悲心肠。慈悲跟爱这两者,即使等同起来,情根还是无法牢固的。本来就是两条不一样的路,何苦要绑在一条途中呢?”
第悉虽然没有明说,聪明如仓央嘉措,还是从话里听出了某些玄机。第悉一直知道他的心里,埋藏着爱情的种子,此刻正要发芽。他想阻止,唯一的办法便是说服。
“班禅师傅,我想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仓央嘉措坦白道。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第悉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仓央嘉措站于布达拉宫高高的城墙上,双目所极之处,皆幻化成爱的羽翼。玛吉阿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犹如空谷幽兰,长久地镶入他的魂灵。或许爱到极致,便如此,于不动声色中融合成血液,融成一颗心跳动的高度。
八、见或不见,爱或不爱
第二年的雪顿节⑥,布达拉宫寺外的山坡,芳草如碧,荡起层层清绿。一副30米高的丝织大佛像缓缓展开在这片苍茫的草原间,释迦牟尼徐徐展露出祥和的容颜。
仓央嘉措与拉藏汗坐于高高的城楼顶,众多的善男信女云集于城墙下,高举双手,以最虔诚的心、一步一个顶礼膜拜,朝圣道至高无上的佛祖献成千上万条洁白的哈达。献毕,众人双手合十,再顶礼膜拜,聚坐一起,听藏戏。
仓央嘉措是在此时,看到玛吉阿米的。她比先前瘦了很多,小鸟依人似的斜靠在拉藏汗的身边。目光所极之处,皆成冻冰。
城下,戴蓝面具的人正在唱着最古老的藏戏《诺桑王子》。这本是仓央嘉措最好听的戏曲,此刻却心乱如麻,听不到一半便离席。他跟第悉班禅坦言爱上她之后,便骑着一匹白马,快马加鞭寻她去了。
他记得玛吉阿米说过,她跟阿妈住在拉萨八廓街,开有一家小酒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酒馆招有五六名学徒,每天生意很好,客源满满。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坐在自家的楼顶,看苍穹飞翔的雄鹰。有时,她会做辣牛肚吃。她说藏餐的口味太过清淡,平和,虽有很多种菜,除了盐巴和葱蒜,几乎不放辛辣的调料。但她就好吃辣味,就连糌粑,她除了淋上茶汁,酥油外,还要加入辛辣,这样吃起来才够味。
她总是那么独特,就连吃东西的样式,也如此独特。
她说酒馆每次调制出新品,是她最为开心的时刻。她必会跑到阿爸的画像前,双手捧杯举过头顶,然后想像着阿爸双手接过酒杯,用左手托起杯底,右手的无名指轻轻蘸杯中的酒,往空中弹三下,然后再饮时露出的灿烂容颜,心里的笑,会绽成一朵白莲的模样。
他一路骑着快马,一路将白莲的模样雕刻入心。他想,她见到他时,肯定会是惊讶的表情,或是感动得痛哭的神态。可是他错了,他找不到她说的酒馆,拉萨的八廓街,打听了很多人,跟本没有“玛吉阿米酒馆”存在。他的一腔热情,一厢情爱,竟换来她的一场欺骗。他想不通,她说得如此真确的神情,怎么时光还未被河流冲就真的落成空了呢?
他回到布达拉宫,茶饭不思,一直沉浸在玛吉阿米的回忆里。
第悉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仓央嘉措坐青灯古佛前,口念六字真言,想弃心之情长,想划开这一丛荆棘,让受伤的心快点平复,回归最初的清纯,可总是太难。人一旦陷入情网,不是在思念中毁灭便是在思念中暴发。
第悉说:“受比丘戒⑦吧,这样才能于一切境界中精勤修持,修成正果。”
他没有应答,253条比丘戒律于他而言,是不可能承受的重量。虽为宗教最高统治者,受比丘乃早晚之事,但他仍妄想逃脱。凡对世间人情世故有留恋者,莫过于仓央嘉措也。第悉看在眼里,也没再强求,他对他,似乎太过宠爱,这样的宠爱成份,似乎还带着某些无法道明的玄机。
九、花开一瞬,叶落千年
玛吉阿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含情脉脉地依在拉藏汗的身边,全然没有看到仓央嘉措酸楚的眼神。她曾说喜欢他忧郁的眼睛,原来轻易说出口的话,总太过浅薄。
藏戏表演结束,接着便是精彩的赛牦牛⑧、摔跤和马术表演。仓央嘉措不想看到玛吉阿米与拉藏汗之间眉目传情的笑脸,拒不观赏。可是第悉班禅说雪顿节是宗教最大的节日,身为宗教领袖人物的他,若不观之,便是对佛祖的不敬,对所有朝圣者的无理。
无奈,他又坐回座位。玛吉阿米从出现至今,只当他是陌生人,好像彼此之间从未有过交集的样子。他不知为何她会变成这样,心里隐隐作痛,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咬紧牙关,强制忍住。
比赛中的一头牦牛,牧民还未驾驭,它忽然发疯似的乱转圈,吓得盘腿坐于地的朝圣者纷纷远离。城楼离地面的距离,只不过三个台阶。那头牦牛横冲直撞,竟跨向台阶,直奔玛吉阿米撞来。眼看就要撞到,仓央嘉措快步跑上前,推开她。牦牛角稳稳地撞破他的僧衣,有鲜血溢出,牦牛又抬起前腿一踢,将他踢老远,重重摔在地面。他的嘴里,吐出一口鲜红的血,笑容惨白。
待牧民制服住疯牦牛,人群又恢复了平静。第悉扶着仓央嘉措,离开了现场。他因她而伤,可是从头到尾,她没有看他一眼,神情冷若冰霜,像是不曾有过情爱。仓央嘉措的心,比伤口还疼百倍千倍。
第悉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也无所谓幸福。”
仓央嘉措想,或许班禅师傅的言说是正确的,没有遗憾,也无所谓幸福。竟然伤也伤过了,血也流过了,幸福也曾有过了,就当是为爱殉了一场葬礼,也该放手解脱了。
这样想着,他的泪水突然从眼角滑落,滴在第悉为他包扎伤口的掌心。第悉没有说话没有责备,只是像初次与他相见的情形,将手覆盖在他头顶。周围的一切,清静如水,清静似风,只有暖绵绵的疼痛,偶尔还在发作。到底是爱过的,所以连带血的伤口,都还是暖绵绵的。
其实仓央嘉措并不知,玛吉阿米留在拉藏汗身边,是有苦衷,万不得已的。拉藏汗是政治统领,地位跟宗教统治者六世达赖喇嘛皆平等,但他是个野心极强的人,一直希望西藏的统治领导权归自己一人独有。而玛吉阿米留在其身边,只是为了帮助仓央嘉措。所以,仓央嘉措在受伤后,她忍着心里的苦痛,装作陌生人的眼神,只是为了博取拉藏汗的信任,仅此而已。
这也是玛吉阿米爱的一种极致手段。爱我所爱之人,必会倾其所有,甚至睹上性命。
雪顿节过后许久的某一天,玛吉阿米满身鲜血,突然又出现在仓央嘉措面前。她笑容惨白,手里握着一只统嘎。她说:“汪波,我想听你吹统嘎,像初次见面那样吹给我听,可以吗?”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辛苦作相思。
__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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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