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故乡(散文)
圣旨门,与王家祠堂毗邻,乃舟浦一自然村,其名源自一贞节烈女。《青田县志载》:“圣旨门,为明妇詹氏墓地。詹氏,郑好密妻。好密尝忤大姓训某,刘伺侦之。适土寇掠银坑,巡司令卒往捕,好密逃去,捕卒四人缧詹入官,欲辱之。至黄坦遇归樵,假樵刀自刎死。时盛夏暴尸经旬,面目如生。事闻当道,执四卒毙之,有墓碑。”说的是事后当道奏报朝廷,感动天子,封詹氏为烈妇,降旨建烈女墓树碑为纪。现在的圣旨门,就是当时的接圣旨处。清人端木百禄曾赋待赞曰:“高高水云山,郁郁青松林。下有烈妇墓,清气盘幽深。烈士之心坚如铁,烈妇之身玉比洁。玉尚可碎铁可斩,吁嗟此墓此名终不灭。”
际坳堂岭下隔溪对面的一块平地上,至今矗立着一座白墙尖顶的欧式建筑,在舟浦犹如鹤立鸡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就是天主堂。天主堂建于民国二十年,是由加拿大籍的金神父和安神父捐建的。安神父是正宗的加拿大人,不远万里,来到舟浦,在传教之暇,还免费给人治病,创办教会小学。据说当时天主堂每个礼拜都会做弥撒,前去参加的人,每人都能分到一个麦饼,因而吸引了不少舟浦人入了王主教。抗战爆发后,神父返回加拿大,教会由丽水碧湖黄胜白神父主持。民国三十六年,黄神父回丽水,教会停止活动。建国后,易为王宅人民公社用房。当时那里经常放露天电影,著名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小时候我都是在那里看的。
舟浦最宏伟的建筑是三退屋。三退屋住着第三房的人,三进,三天井,三像间,六池塘,横开七间,两旁厢房,纵向数十间,全盛时期人丁近达两百。我居住的老屋叫“溪沿坦(我称柳溪别院)”,建于元初,是舟浦王氏家族最老的房屋。溪沿坦的上首,便是路廊槛了。路廊槛是舟浦最亮丽的一道风景,长近百米,上架横梁,顶披青瓦。外侧临水,竖着木柱,从头到尾置有木制的美人靠。里侧三级石阶之上是人家,连爿的木板门,开有诊所,弹棉店,碾面店。坐诊的紫页医师是个老中医,鹤发童颜,医术高超,嗜好舟浦的糯米酒,擅醉柳溪的溪蟹当酒配。八十年代诊所搬到桥头外,我一个堂叔在那开起了百货店,现在的店主是堂妹,买货购物不须上门,她也搞配送服务。
舟浦有两处最热闹的市井之地,桥头外是石凳头,桥头底是路廊槛。路廊槛除了供人遮风避雨,休闲憩息,聊天漫淡,还放过电影,唱过鼓词。唱词人皆是来自瑞安的一些盲眼瘸脚的人,来得次数最多的是一个马屿的盲眼囡。二十来岁,身材粗矮,眼睛白多黑少,披着短发,着一身花衣裳,操一面扁鼓,一副竹板,一台牛筋琴,会抽烟。连吸三支烟,再吐三口痰,她才会噼哩啪啦地打起竹板,叮叮咚咚地弹起牛筋,唱道:“日落西山一点红,飘飘四下影无踪。三岁孩童千两价,保寡过海去征东哪!”坐在我身边的日康公就会问我,听了开篇,你听出了些什么?我说怎么了,没什么呀?他解释道,开篇说的是故事的主人公和曲目的名字,第一句“日出西山一点红”说的是主人公是山西人;第二句说的是主人公的姓,“飘飘四下影无踪”指速度奇快,一闪就不见影了,可见主人公姓薛(舟浦方言闪和薛同音);第三句说的是主人公的名,“三岁孩童千两价”足见此人非常仁贵,所以他的名字就叫薛仁贵;第四句说的是曲目名,叫《薛仁贵征东》。我听了,心中顿时充满敬意,日康公,学问真高啊,太有才了。石凳头的青石条上,也日日人满为患,他们也拥在一起抽烟喝茶,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比路廊槛还多了道风景。它的旁边是供销社,门口垒有柴油桶,我上下学路过,时常会看到有人站在柴油桶上被示众批斗。他们的头上戴着高高的纸筒帽,胸前挂着五花八门的木牌子,挂木牌子的都是些反革命、走资派,挂破鞋的就是个别搞破鞋的人。观看的人众围了一圈又一圈,嘈杂一片。
事隔多年,现在舟浦的老屋全部消失了,依然健在的只有路廊槛、石凳头、天主堂、地主宫和大帝爷殿。然路廊槛和石凳头已不复往日热闹场景。天主堂塌了一角,陷于荒草野藤之中。只有地主宫和大帝爷殿屹立不倒,香火不断。大帝爷殿木柱上的楹联尚清晰可辩,云:“水云峰前钟山毓秀,杉树坦下人杰地灵。”
六
自村头而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达五里的红枫古道,春夏绿荫匝道,如青龙;秋冬枫叶胜火,若火龙,是通向县城的必经之路。岭头叫际㘭堂,故名际坳堂岭。岭外属大峃,岭内即黄坦。
舟浦王氏始祖,原为常州通判。宋德佑元年,蒙古铁骑屠城,时常州仅存七人,始祖南渡至丽水青田彭括。某日只身行至黄坦,见此地山青水秀,风光旖旎,遂举家迁至凤凰山下的柿树根栖息,后搬到舟浦,在溪沿坦安家落户。清代,舟浦人仅有王、邢、游三姓,后来,渐有外姓人迁入,现在是百姓俱有,但仍以王、邢两姓为最。际㘭堂岭脚左侧,有一座青石大墓,甚是古老气派,每年清明,扫墓者众多。以前我一直认为那是始祖的坟墓,后来发现错了,那里安息的是我水牛太的灵魂。始祖的坟墓,在舟浦门前山的一处修竹茂林里。
也许是族谱记载不详,舟浦王氏除了始祖,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出过彪炳史册的名人。村人世代以耕读传家,大部分在家务农,经商的少有巨贾,做手艺的能工巧匠倒是不少。有做木的,做篾的,打铁的,打石的,打铜的,补鞋的,剃头的,弹棉花的,做载缝的。其中有一个石匠,手艺煞是了得,他叫王小徒,会打石狮子,还会画花,画枚红鲤鱼,搁在潭里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多少年过去,村里也出过几个夜夜叫皇天的疯子,出个几个侏儒,我见过的一个侏儒不仅长得矮,而且圆头大肚聋耳朵,大家都叫他聋耳朵撇。
我所认识的公字辈中,有两个才子,一个是桥头底的日康公,另一个是桥头外的招图公。日康公与我住在一幢老屋里,一九四七年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回家后在当地教书,后被打成右派回家务农,平反昭雪后又回到黄坦中学教英语。他长得英俊潇洒,与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男主角张忠良神似。七十多岁英语照样讲得呱呱叫,上三步篮尚能身轻如燕,属舟浦一名宿。招图公读过初中,为人好学,反应敏捷,擅长脑筋急转弯,是个猜谜高手。一次,马屿的盲眼囡到路廊槛唱鼓词,正传开唱之前先让大家猜字谜,说谁若是猜中了就奖励上游牌的香烟三支。谜面是一首打油诗,云:“十字街头有坵田,三个农夫种三年。三年只种一粒谷,年年笼米上西天。”这个谜底,连日康公都束手无策,台下燕雀无声,惟招图公站起大声说:“是潭,水潭的潭!”其实招徒图公猜对了,但盲眼囡硬说是“潘”。她总是这样,谜底皆是两头脱,你说是“潭”,她就说是“潘”,你说是“潘”,她就说“潭”,泥鳅般活。七十三岁,他到七甲寺出了家,法名达招。九十七岁,尚耳聪目明,记忆超群,对答如流,掌管寺庙文书财务。去年底,在一片阿弥陀佛声中,他到极乐世界与众佛一起生活了,享年九十八岁。
那时候,村里有五个年纪相仿的小年,他们是发小加同学,分别叫海、玮、平、军、亮。他们从小一起去上学,一起去拔草,一起去砍柴,一起去偷树头瓜子。他们爱玩的游戏是“捉子、说鸡荒、踢田坨、打纸蝶、车铁环、打水战、捉迷藏、蒙盲公、抢木柱、蹩脚撞、饷蚅蚅、打猫狐跳、老鹰抓小鸡”……他们最爱的玩具是“弹弓、水枪、麦秆箫”……他们最喜欢唱的童谣是《月光圆圆》、《拉哭猫猫》和《火萤光光》……他们最爱做的谜是一个连环谜:“一只老鼠,两条尾巴——刀鞘刀鞘,两头翘翘——船呀船,两头圆圆——鼓呀鼓——两头上白殕——冬瓜冬瓜,两头开花——枕头枕头,一踏踢到旁头”……
长大后,叫海的,去读了海洋大学,一辈子与水打交道,闲来喜欢喝杯酒,还是离不开水。叫玮的,果然成为了玉,温师院毕业后先当教师,后改从政,会写诗,现为摄影家。叫平的,一路走来很不平凡,原系文化干部,后下海创业,当过“天蓬元帅”,现为“花果山”的山主。叫军的,去参了军,转业后当了几年的记者,现是某知名房开集团的总裁助理。叫亮的,人生坎坷多风雨,一点也不亮,今为天涯沦落人,蛰于陋室怀古忧今,偶尔写点文字为乐。
舟浦在鼎盛时期,人丁逾千,如今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故土,像柳溪的鱼儿一样,到他乡生活去了。剩下的,二三百人而已。
七
这个春天,阴雨连绵,寒意袭人。
那些飘来飘去的雨丝,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像绵绵的乡愁,让人伤感,勾人回忆。在县城驮墙巷的一个斗室里,有一个舟浦的儿子,日夜都沉缅在无边的乡愁里,终于在一个风雨凄迷的夜晚,他拿起了拙笔,写下一段关于故乡的文字。
搁下笔,他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在一彩霞满天的日落黄昏,他顶着如血的夕阳从三十五里外的烧窑埕砍柴回来。来到五龙桥边,他发现桥快断了,桥下流淌了千年的白水在唱着忧伤的歌。香火隐约的地主宫边,站着一棵老树,老树上缠满古藤,在苍茫的暮色中,一只昏鸦飞来了,歇在枯枝上叫唤。接着,他看到路廊槛的美人靠上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一些银发白鬓的老人,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老人们在说,黄昏了,肚饿了,咋不见村子里的烟囱上升起炊烟呢?他听了,解释道,现在的人煮饭不用柴烧了,全都改用煤气了。刚说罢,那些人就不见了……
梦醒时分,他泪流满面。
那个人,就是我。于是,我赶忙给居住在温州的玮打了个电话,叫玮暇来与我一起回趟舟浦,给故乡拍些照片,留个念想。玮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说好了,下个礼拜,我们一起回到舟浦,回到那个让我们梦绕魂牵的故乡,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