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早知道杏实不是这么想的，也许会挑明吧。但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怎么开口呢？直接跟对方说：“对不起，我不想跟你交朋友吗”？如果对方没有这层意思呢，那岂不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吗？思来想去，也就一任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后来，她也逐渐不去图书馆了，想回避跟杏实见面。可是杏实呢，竟然找到她的宿舍楼下，弄得她很是尴尬，室友们也经常拿他们开玩笑，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下定了决心，对他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杏实以为听错了，愣了半天，还是问道：“为什么，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她说：“好什么好，那只是你以为，我只是把你当做普通朋友的！”杏实痴痴的，一时没再说话，只是那眼神很空洞，似乎在望着她，又似乎没望着她，她忽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陌生到让她感到害怕！
　　 体育系的那个男生陆振中，跟张紫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路追她到师院，只是他喜欢打球，没时间陪她，她便去图书馆看书，开始是在赌气，意思是不需要你陪，我照样过得好。可是遇见杏实之后，见杏实对自己有些依恋，不免有几分得意，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想以此来刺激陆振中一下，有时就故意冷落陆振中，却不料她低估了男生的嫉妒心，那天杏实知道自己考研没过，心情万分沮丧，想找个人说话，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全然不知道陆振中正在后面跟着他，同时还有几个体育系的男生。他们一拥而上，将杏实挟持到师院后围墙的那个拐角，那里平日里行人不多。当张紫烟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对杏实拳打脚踢，并故意当着她的面，将杏实的外套扒下来，让他在她面前颜面扫地！面对着如此的奇耻大辱，杏实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见到紫烟，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可是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虽然哭着求他们放了他，但是她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道走了！不过留下来又怎样呢？那个爱她的杏实已经不在了！
　　 杏实双手掩面，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陌生的声音，他已不觉得冷和痛，那些意识已渐渐地离他而去。风呼呼地吹着，水泥路面寒冷而坚硬，四周不断地有脚步声和惊叫声，但没有谁去拉他，问他，只有那风儿吹着，想抚摸这个苦命的孩子，可是，它触摸到的是一个比它更冷的身体，那座他赖以骄傲和自豪的学府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声音，悄悄地唤他：“杏实，我们回家！”
　　
　　 八
　　 杏实不愿意再到学校去，老李又悄悄地去找精神病方面的医生咨询了一下，医生也建议这种情况下不要让他再受刺激，不如回乡下静养，那里空气好，环境单纯，远离这闹市，更有利于他恢复。于是跟杏叶商量了一下，去学校先办了病假休学一年，接下来便开始思考如何开口跟妈妈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当他们三人一起出现在杏花娘面前时，杏花娘正在菜园子里浇水呢，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三个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今天又是礼拜六啦？”但见三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她看看杏实，不像平日里那般兴高采烈，而杏叶也神色黯然，没有见到她时的那种亲热，倒是老李，故作自然地说：“不是礼拜六，就不能回来了吗？”杏花娘赶紧将桶里剩下的水三下两下胡乱地浇完了，然后四个人一道回家了。
　　 杏叶怕她妈妈问东问西，刺激了杏实，便故意不断地找话说：“杏花上班去了吗？晚上几点回来啊？”又问：“晚上搞啥好吃的啊？”杏花娘见她这么嘴碎，感觉这不是平日里的杏叶，开始还有一句答一句，后来便不搭腔了。
　　 终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了，娘儿仨挤在一张床上，又睡在熟悉的家里了，杏叶忽然地沉默了！乡村的夜晚很安静，风从树梢间吹过，传来沙沙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从鸡巢里鸡们挤在一起时发出的那种咯咯咯的声音，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杏花虽然累了一天，但是跟杏叶挤在一起，又仿佛回到了从前。不由得有些兴奋。她原想跟杏叶挤在一个枕头上，但是杏叶说：“我跟妈妈一个枕头，你一个人一头吧！”她虽然感觉有些不开心，但知道杏叶肯定有什么话要跟妈妈说，便没吭声，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本来杏叶结婚后很少在家留宿，总嫌家里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尤其是用水，觉得城里的自来水简直是最伟大的发明，不像乡下，无论什么水都要到河边去取，吃的喝的用的，很不卫生。当杏花听到她说这些时，总是撇撇嘴说：“才当了几天城里人，就忘本了！”
　　 当杏花听到细微的抽泣声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床在微微地抖动着，那是妈妈在压抑着哭泣，她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事应该很沉重，应该跟杏实有关系的。蓦的，她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那恐惧其实一直以来就笼罩在他们家的上空，只是每个人都假装没注意到而已！这次回来，看杏实有些呆呆的，没有了那种熟悉的灵气，见到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亲热地叫“姐姐”了，反倒从眼睛里射出来一种很陌生的光，那光很空洞，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越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一想到那种眼神，她不由得感到害怕！
　　 可怜的妈妈！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那个印象中已经模糊的爸爸带给她人生中的第一记重击，而自己的这种病又始终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她的心上，杏叶虽然有些不听话，好歹嫁的也算是不错吧。好不容易杏实考上大学了，她灰暗的人生中总算有了一道光亮！老天啊，你开开眼吧，让这道光不要灭吧！如果有什么厄运，就落到我的头上吧！反正我本身就有病，就让我一人承担好了！老天，我求求你，不要让杏实出事，否则妈妈就要垮了！杏花在心底呼喊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娘儿三，一床上的三个人，都极力地压抑着自己，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哭！时隔两年之后的这一次抵足而眠，应该是高兴的，却没料到是这种局面，多想让时光倒流，回到杏实的小时候啊，尽管那时有些清苦，但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有说有笑的！原以为长大了，烦恼会少一些，殊不知，烦恼也会长大的，并且还会不断地滋生！
　　 杏实就在家里住了下来，依然像以前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大姑娘一样。但是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杏实患上了精神病，跟他爸爸一样。见到人，不管是谁，男女老少，一律笑呵呵地去跟人家握手，还说：“你好，我是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你有什么事需要我解决的吗？”村里人学着杏实的样子，还不忘打趣一句道：“他是联合国秘书长，我还是联合国主席呢！”
　　 杏花娘再一次表现出了无比的坚强。她一面不动声色地照顾着杏实，一面悄悄找人去师范学院附近租了房，等到一年病假到了的时候，便搬去陪读，好歹让杏实正常地毕业了，又找人分配到了一所高中。好在杏实基本功扎实，对付高中课程还是绰绰有余的，几年的时间里，杏实一直很正常。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似乎也烟消云散了。杏花娘一直小心翼翼的密切关注着他，不让他接近流言蜚语以及其他任何刺激他的地方。
　　 眼见得杏实的年龄越来越大了，便想着给他谋一门亲事，不需要那姑娘有多漂亮，条件有多好，只要人实在，不欺负杏实就行了，甚至家务活都不需要她动手，只要安安心心地做杏实的妻子，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续了郭家的香火就行。多亏了甘婆婆那张不烂之舌，终于物色到了一个姑娘，双方见面，都挺满意，杏实也没表现出异常，尤其是那姑娘见杏实一表人才，而且还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当下就表示同意，女方家庭更是没话说。那时农村的姑娘，都把嫁给城里人当做跳出农门的一块跳板，何况杏实还仪表堂堂呢！正当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姑娘家忽然反悔了！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那些关于杏实的传言！这一记闷棍，打得又快又狠，连心理准备都没有！似乎老天就专门盯着这一家子人，生怕他们过得稍微如意一点点！杏实又发病了！这病比以往各次都猛！无论见到谁，都叫“老婆，老婆！”尤其见不得女人，一见到便会追上去，弄得周围人纷纷打骂，尤其是那些已婚男人，见到杏实追自己的老婆或者女儿，恨不得狠狠地揍他一顿！杏花娘呼天抢地，肠子都悔青了！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愿自己糊涂油蒙了心，把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弄成这样！她对着周围的人作揖陪不是，恨不得跪下来磕头了！只求他们放过她苦命的儿子，给他们娘儿俩一条生路吧！除此之外，她再也没辙了！
　　 家长们义愤填膺地联名上书给教育局，说怎么让这么一个精神病的老师教他们的孩子呢！这不是拿孩子们的前途和命运开玩笑吗！没办法，老李四处找人，让杏实长期病休在家，好歹保留公职。
　　
　　 九
　　 杏实娘再次搬回到乡下的家里，回到那个熟悉的乡村，经过自家的田地时，草长得绿茵茵的，跟人家地里的麦苗差不多高了！几只鸡悠闲地啄食着！自从她们搬到城里去了之后，有几个人想种他们家的地，杏花说，给谁都得罪人，干脆一家都不给，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想种随时可以种。否则得罪人不说，到时候要回来又得罪人。杏花娘想想也是，于是这地就一直荒在那里。现在看着这满地的草，更是悲从中来。
　　 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吧，杏实又习惯性地呆在房间里，开始时，还喜欢到处乱跑，杏花娘寸步不离地跟着，连饭都没时间做。杏花下班时便带些蛋糕饼干之类的零食，或者趁杏实回家时，把门锁上，杏花娘把饭做好，盛好了端给杏实。不过杏实从来不叫饿，给他吃就吃，不给他吃也不要，睡觉也是，扶他到床上，帮他把衣服脱下，叫他睡，他才睡，整个人傻子似的，似乎只有身体还在这里，灵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杏花娘见他这样，心都灰了！又去找甘婆婆，希望她能想些法子！甘婆婆见多识广，说杏实的魂丢了，要给他叫魂，需要最亲近的人，不能是娘，娘叫魂，只会越叫越远，最好是老婆叫，当然杏实是没有老婆的，那就姐姐叫吧。于是每天半夜三更，杏花起来，端杯清水，去屋后的路口给杏实叫魂，杏花哆哆嗦嗦地走在漆黑的路上，恐惧地牙齿都打颤，但为了弟弟，只得硬着头皮，边叫边往回走：“杏实，小人儿带着小魂儿回来！”每叫一声，杏实的娘便会在家里应一声：“回来啦！”到家后，让杏实把那杯水喝下去，如此反复，要叫半个月。可是，有一天，当杏花端着水进房间去给杏实喝的时候，才发现杏实不见了！听见杏花惊恐地大叫一声的时候，杏花娘便知不好！她太大意了，怎么让杏实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怎么让房门大开呢！急痛攻心，她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已是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事了！醒是醒了，可是她再也说不了话了，也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要问，只能用眼睛去寻找杏花的眼睛，杏花似乎有意回避她的眼神似的，不跟她对视，不跟她说话。这一个多星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无从知晓，眼见得杏花瘦得仿佛一张纸片，风一刮，便会飞掉！她心疼得直掉眼泪！满腹心酸，无法诉说！杏花，娘对不起你！让你生在我这样的人家，太苦了你了！也不知道我这样子还能拖多久，我现在是废人了，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还救我干什么呢！不如让我死掉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也不知道要把你拖累到什么时候！杏花似乎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哭了，说：“妈妈，你要好好的啊，你在，我就还有家，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啊！”
　　 杏花辞去了电子厂的工作，只能在家照顾妈妈，杏叶的孩子还小，根本指望不上。她又抽空去买了一些关于针灸按摩的书，一面自学揣摩，想让妈妈重新站起来。一面到处打听有什么可以在家里做的手工活儿，这样既可以照顾妈妈又可以挣些钱。
　　 机会终于来了，那一天，杏花正忙着给妈妈按摩呢，水芹和江南来了，他们毕业后就结婚了，江南子承父业，接过了他父亲的村卫生院，水芹当上了妇联主任。新农村建设，搞精准扶贫，水芹本想着像往年那样拨一些救济款给杏花家，江南说：“不如在小区里建设一个老年之家吧，让杏花过来，带着她妈妈，这样既可以照顾她妈妈，又可以解决她的工作问题，岂不两全其美吗？”
　　 水芹瞥了一眼江南，说：“你现在的脑子怎么这么灵光了，是不是一提到杏花就这样？”
　　 江南道：“你这妇联主任，就这觉悟吗？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的精准扶贫，年年扶贫年年贫，那叫扶贫吗？还有，杏花家这样子，不就是因为你妈妈嘴快吗？”水芹不吭声了。
　　 外面，杏花又开了。那满树的杏花纷纷飘落了一地，雾一般细细碎碎的粉红色中甜甜的涩涩的气味儿弥漫在这新建的小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