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窗外，拉着床栏，努力着翻身下床。我一定要站起来，只有站起来，我才能守护我的两个女儿，让他睡温暖的床。头好重，脚好轻，一步、两步，我清楚地数着，由床边走到窗台边一共用了六步。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沙地响，远处，霓虹灯不停地闪耀，天上的那轮明月静静地羞涩地躲进云层，身边的星显得格外明亮。我欣赏着，但身体支撑不了，脚一软，肚子上的伤口一阵痛，不由自主叫出了声。他一骨碌翻下折叠椅，扑向床边，却发现我站在窗前，惊讶极了。他分明记得，昨天我翻身都还要他帮忙。他连忙把我抱上床，再看我的伤口，流血了。他吓得赶紧叫医生，医生处理好之后，他又开始责怪我，我却朝着他笑。
　　 他陪着我在走道里轻轻地挪动，由于还在发烧，我觉得身上的外套沉重极了。血液检查的结果出来，医生判断可能是肾与膀胱之间连接的管子感染了，必须提前取出。两次肌酐水平检查也正常，不用继续透析。我大腿上被植入静脉血管的管子终于取出来了，它好长。
　　  转入泌尿科，晚上还是发热，泌尿科的医生并没有给我打针也没有给我加药，只是让我多喝水，就这样，我的体温却被控制了。在这个科室，我明显地感觉到，我被医生护士冷落了，但我却欣慰地笑。
　　 这个病房，除了我还住着另外两个病人，一个退休的大妈和一个漂亮的大婶。这个大婶回家了，过几天回来做手术。听说是膀胱癌，大婶的女儿告诉大婶只是长瘤，看不懂检查报告的大婶以为是真的，可大婶的癌细胞早已转移。已经做过三次手术的大婶想着再做最后一次手术就好了，整天还安慰退休大妈，你可受老罪了，莫单子了，慢慢养着，会好的。大妈聊起这些的时候，边摇头边不住地叹息。大妈也是从肾内科转入泌尿科的。大妈有二十五年的糖尿病、高血压了，最近几年因为左边肾结石，右边肾囊肿，已转变为慢性肾衰竭。排不出身体里多余水份的大妈全身浮肿，面色惨白。大妈是医院的常客，隔三差五地住院，每天心须注射胰岛素，每周必做三次透析。大妈听说我也是肾衰竭，已经不用透析，羡慕得眼睛都明亮了不少。
　　 刚做过透析的大妈精神好多了，一清早坐在床上就和我拉家常。讲起了儿子和女儿，大妈叹息地说，你看到了吧，昨天来看我的那个就是我的儿子，每次来看我都跟探监似的。唉，我都不想提他，提他让我心痛。确实，昨天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来过病房，只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大妈的情况，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还以为是别个病房过来窜门的。白天大妈有老伴陪着，一到傍晚，老伴回家，大妈的女儿就带着饭菜来了。大妈的女儿白净，温柔，说话总是轻言慢语。从进病房就开始忙起，为大妈换洗衣服，叠被子，娘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每晚把大妈侍候好睡下，就轻轻地依偎在大妈的脚边，清早起来为大妈梳洗好，又匆匆上班去。
　　 下午，大婶回病房了，她要准备好，第二天上手术台。在病房的大婶也和我们聊了起来，大婶自豪地夸耀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好，要是两个儿媳，谁会对你前呼后拥，还让你穿金戴银的？的确，大婶手戴金戒指，脖子上带着金项链。大婶躺在床上担心第二天的手术，大婶的两个女儿则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安慰。晚上，女儿们走后，大婶还是无法入睡，她老公却在折叠床上鼾声如雷。每当她老公鼾声一大点，她就敲打几下床头柜，鼾声小。不一会儿鼾声又大了，大婶又敲打几下。
　　 暖暖的阳光洒进病房，邻床的大妈歪着脖子悠悠地赞扬。唉，我看着你好多了，嗽也不咳了，热也不发了，觉也睡得好了，起夜的次数也少了。好了就好了。我的确好多了，正在等待医生的出院通知。
　　 大妈由于前次的透析血液疑结而无法返回身体，丢失了太多的血液，头昏无法起床行走。一早就坐在床上担心着今天的透析是否也会出现意外，让她没精神。中午，隔床的大婶手术回来了，痛苦的呻吟着，还不时恶心呕吐。晚上，大妈透析回来了，手脚麻木，浑身无力，又出现意外提前下机，无力地躺在床上。大妈的女儿一会儿给她揉揉手，一会儿给她按按脚，还不时亲柔地问，我妈，给舒服点了？大妈则心疼女儿，唉，舒服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洗洗睡了吧！此时，大婶的女儿正在洗脸敷面膜，也给通了气，吃过东西的大婶敷上一张，大婶又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床上。
　　 我盼望着出院的日子，近了，近了。大女儿打电话说自己感冒，小女儿舌苔发黄，消化不良。想到自己差点就不能再守候她们，眼泪又来了。我抬抬头，吐口气，努力控制，但眼泪依然像断线的珠子。天阴沉，显得格外地冷。
　　  今天，大妈透析脱水量减少，精神也好多了，只是再也不敢多喝水。大婶依然享受着女儿们的宠爱，整天开心地在病床上和大家聊天。夜晚，大家都各自拉上床帘，准时睡觉。没有了吵闹，我的梦也香甜了不少。大婶睡不着，安静的躺在床上，没有丈夫如雷的鼾声，大婶也不再敲击床头柜。大妈的鼾声好像也小了许多。夜，静悄悄。
　　 清晨，大妈双脚盘腿坐在床上，又在肚皮上给自己注射胰岛素。大家吃完早点，又在病房开始聊天。大婶可以出院了，因为大婶的女儿就是护士，可以回家护理。我也接到了出院的通知。大妈听说大家都要走，心里好羡慕，弱弱地说，唉，你们走了，病房里又只剩我一个了。大家连忙安慰大妈，马上又会住进新的病人，不会寂莫的。可大家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多么残忍。
　　
　　 八、消失的地平线
　　 穿过喧闹的市区，越过高坡顶，一路迎着风，看着眼前飘过的片片黄叶，萧条落寞的原野，枯萎衰败的黄菊，我心里依然兴奋着。来到小区楼前，我坚持要自己上四楼，一步一步仿佛如同背负千斤重担。我像是在挑战，挑战的不是楼梯，而是生活的勇气。
　　 终于到家。刚一进门，我就看到我那刚出生的小女儿躺在沙发上，虽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还是被从头到脚紧紧地捆在了襁褓里，笔直笔直的，像个头木人一样。我的心疼极了，连忙从衣柜里拿出了我早已准备好的棉服，解开襁褓，给小女儿穿上，让小女儿的手脚自由活动，可小女儿的手和腿依然伸得笔直，我真的无法想象被捆了这么久的小女儿到底会有多难受。我的心疼写在了脸上，刻在了骨子里，流淌得满屋都是。就这样，婆婆遭到了儿媳的嫌弃，更不高兴了。第二天一早，提出要回老家，解释说，城里的楼太高，适应不了。家里还有三只鸡、两只鸭、一头猪。他哀求着，怒吼着，难道这里的人还没有你的牲口重要？
　　 早晨九点，家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等着吃早点的我早被人遗忘了。我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他，想着他睡了一个多月的折叠床，不愿叫醒，自己轻轻地起床了。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我胡乱地给自己煮了碗面条，坐在餐桌上吃着面条，眼泪刷刷地掉。都知道我挑嘴，谁也不愿伺候我了？我知道自己回到家，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再是病人，我是母亲，是这个家柴米油盐的主人。我如果无力承担一切，谁也不可能帮我。我紧张，害怕，虽然活着，却不能自强、独立。
　　 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桌边，看着独自吃早点的我愧疚地说，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淌。他能照顾我一阵子，但能照顾我一辈子吗？昨日的阴影浮上我的心头——有婆婆的日子，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更别说为我煮早点。他早已心安理得地习惯了我为他做的一切，这个家还能指望他吗？
　　 他出门买菜后，婆婆带着小女儿起床了。有了昨日的教训，我不敢再插手小女儿的事，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坐我迟到的月子。生活无法回到原点，我只能等待，等待着有一天自己可以买菜、做饭、照顾孩子。我收住任性，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无论他把饭做成什么样，我不再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一个劲儿地吃。我要把失去的血液吃回来，要把失去的力气吃回来，还要把失去的责任吃回来，唯有不停地吃才能不辜负一切。他默默地满足我，换着花样地煮给我吃。为我洗澡，为我揉睡疼了的背，为我照顾孩子，第一次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地忙碌。
　　 母亲放心不下刚出院的我，带上许多土鸡蛋又来照顾我。
　　 一天晚上，婆婆和母亲围坐在烧火桌旁聊天，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旧事，母亲打趣婆婆，你可不能像她第一次坐月子那样，才来上两三天就逃跑了。婆婆有点儿生气，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照顾才好。母亲开着玩笑，嫁进你家的门就是你家的人，她以后是给你养老的。婆婆脱口而出，让她回家给你养老去。他在一旁默不作声，我在卧室听着，躺不住了，想制止两位母亲。就冲出卧室大声说道，我才从死神手里逃回来，你们可以不吵吗？婆婆冷冷地说道，你死不死又不是我害的。我气得浑身发抖，拉着我的母亲，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他见势不妙，追了出门，可我使出浑身力气，硬带着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可以忍受委曲，可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也陪着自己委曲。我任性，可从不乱发脾气，可这次，他的沉默不语是我暴发的全部动力。
　　 我选择了一家最好的宾馆。这些年，我第一次维护自己的母亲。母亲反对我嫁给他，我在母亲的面前尽说他的好话，告诉母亲自己的生活有多幸福。在病房里听着他的描述，我差点以为母亲也根本不在乎我。可现在面对母亲我才知道，母亲为我整日以泪洗面，病房里不忍与我直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吃不下，睡不着，足足瘦了五公斤。做母亲的女儿，我常常给母亲买吃的、穿的，但从未真正地关心过母亲，感受过母亲的心。
　　 天亮，我送母亲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我也要回家了，一切终是要面对的。我独自吃力地抱起了小女儿，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婆婆自知说错了话，想要说什么，可我并不想听。我要有尊严的活着，要用自己无力的身体担起一切。我的心像钢铁般的坚硬，满肚子委曲被揉碎在风里，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健康活着。
　　   
　　 九、全新的旋律
　　 寒冷的冬天飘落了最后一片雪花，太阳爬上了东山顶，层层云雾吓得四散开去。静寂的小城如睡醒了一般，舒展着，活跃着。河边的的柳树吐着新绿，锦苑山的樱花涂上了满脸的胭脂。成群的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
　　 我独自一个人走出家门，准备踏上开往曲靖的列车。他一遍遍地询问，医保卡带上了吗？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还是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我有点不放心。第一次听到他的“甜言蜜语”，但我还是坚持，你留下带孩子，我一个人也可以。
　　 列车缓缓驶出站台，我像是从没见过似的盯着窗外闪过的一草一木，它们生机勃勃，努力向阳。现在还能看到这一切，我的心里只有感激,感激那么多人的努力让我还活着。我从没在医院住过那么长的时间，也从没亲眼见过那么多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在我的视野里，教师就是最辛苦的职业，但是，住院才让我知道辛苦不只属于教师。这么多年的工作，我差不多是三点一线的重复。守着山里的孩子，总认为自己足够胜任工作的一切。可在医院的日子里，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知，思想的固步自封。我要努力，让自己真正地活起来，同时活起来的，不仅仅只是身体。
　　 来到医院，检查的队伍排得很长很长，看着周围焦躁的病人，我的心却是那般宁静。我记得住院时，我的所有检查都是优先的，医生一天很多遍的检房，护士每小时一次的检看。那时我是特重病人，给予的是特殊照顾。那不能翻身，不能动弹的日子与现在相比，此时就是幸福的。幸福就在于我的生命还可以继续，还可以等待。活着，健康的活着，有多少人就只剩下这个愿望了，而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在等检查结果时，我回到了曾经的病房，我只想看看那儿的医生和护士，可看到的只是他们同样忙碌的身影。病房里，我并没有遇到熟悉的病人。是呀，但愿他们都痊愈，不会再住进去。
　　 检查结果出来，所有结果都在正常范围内，当天，我就顺利回到家。
　　 顾虑我的情绪，婆婆真的回老家了。
　　 大女儿住校，他和我一起轮流着领小女儿。忙碌，辛苦。可没有婆婆的生活我自由了不少，大声地说话，肆无忌惮地玩笑。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背着孩子或是推着婴儿车跟在我身边，多么像我的保镖。
　　 小女儿每夜都要喝奶、撒尿，我的失眠不治而愈。还未痊愈的我在向往一种新的生活，不一样地奔跑。
　　 一缕阳光透过沙窗，暖暖地洒落在书桌上，巴金的《家》沐浴着阳光，一页页从我的指间划过。一岁半的小女儿趴在旁边的画板上糊乱地画，我不时瞟一眼，任凭她的小手把彩笔弄得满地都是。不一会儿，纸上、手上、衣服上、嘴角边，全是彩笔的痕迹。小女儿又要开辟新领地了，她提着一支笔，爬过来，踩着小板凳，努力向书桌上爬，也想在我的书上留下痕迹。我连忙抱起小女儿，看着那张小花脸不停地笑。
　　 看着窗前的枫叶红了，银杏叶正从枝头飘落而下，我在想着冬日的雪花漫天飞扬，犹如婆婆那银白的头发，她一个人在老家，也该寂寞了吧。不用商量。老公，我们走吧，所有的一切我都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把妈接回家。
　　 婆婆拉着小女儿，扔了拐杖像孩子一样地蹦跳，咯咯咯，哈哈哈。我坐在书桌前，手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明天要课赛，我必须认真备课，好好准备一下。他拿着手机，追着婆婆和孩子，这一刻的精彩怎么不用手机把他们记录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