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每天除了带孩子，还有很多事要做，有时也会忙忘了。这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地提醒她。前几天，李妍美尼尔氏综合症复发，晕头转向地站都站不稳，就在床上一直躺着，一动就恶心呕吐。一连躺了三天，二宝就在床前围着她玩了三天，外边的梧桐叶子也攒了三天，铺了厚厚的一层。恰巧邻居五婶来家玩，就指责婆婆，你身体不好，人家李妍不用你看孩子，扫个院子还这么斤斤计较。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多不容易，我们也得体谅着点，干点力所能及的，替他们分担一点，年轻人不就轻松点吗。
　　 被五婶一顿数落，婆婆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脸红一阵白一阵，撇撇嘴，没有答上一句话。
　　 李妍很想对王琳说，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是这棵树，没有这棵树，还有其它事。无论什么事，都要取决于王琳处理这些矛盾的态度。他一直在回避问题，而回避的结果就是，问题越来越多。又因为王琳总要出差，回家呆个三五天，李妍不想把这有限的团聚时间都放在这无聊的争吵上，久而久之，有什么委屈和不满，习惯了自己吞咽。她不再对他敞开心扉，他们之间聊的话题也不再涉及父母，那就像一个雷区，一旦引爆，会令两人陷入各自的尴尬中，最后缓和关系、打破僵局的一定还是李妍，李妍即使想再跟他置气，只要王琳给她买一点礼物回来，她就心软了，过后王琳出差要走，她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一定要小心。
　　 王琳看了眼熟睡中的孩子，搂紧了怀中的李妍，刚想和她亲热一番，突然听见母亲在窗外哭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王琳翻身坐起，却被李妍一把摁倒，示意他不要说话，李妍小声说，娘不知你回来了，这是针对我的，你等着看。她这些把戏只在你出差后上演，而且上演过无数次，我虽然生气，却也见怪不怪。
　　 李妍推开房门，故作平静地问，娘，你咋了。婆婆一边用头撞墙，一边哭喊，我没扫院子吗，那些年你天天上班，不都是我扫吗。李妍说，是啊，没说你不扫啊。婆婆停止了撞墙的动作，满脸怒气地用手指着她的额头说，那你五婶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就在井台边洗衣服，你怎么像捏死了一样，屁都不放一个呢。李妍哭笑不得，娘，你让我说什么，五婶就是顺口说说而已，一笔带过的事，再说，李妍停顿了一下噘着嘴说，我觉得五婶说得对。
　　 婆婆刚要阴转晴的脸又耷拉下眼皮，开始哭天喊地，我不活了，不活了。
　　 王琳听不下去了，怒火中烧，箭步一样冲出来，脱口就要责问母亲，可母亲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急速转换，小雨转中雨，琳啊，你可得为娘做主，你媳妇和外人合起伙来欺负我。王琳刚张开口，却看到母亲那双严重变形的手，捂在脸上，几个凸出来的关节早已看不出手的形状，眼泪从她的指缝间弯弯曲曲地流出，这又让他的心莫名地疼起来。他冲口而出的话马上变得温和，娘，有事好好说嘛，撞头不疼吗。
　　 母亲擦擦眼泪，露出愕然的表情，琳琳，这次回来，怎么没去给我们报平安，是不是李妍不让你去？
　　 王琳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让他很难看，李妍也在注视着自己，他要怎么说话才能让两个女人都能心平气和、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呢？他若说不是，母亲会说出是的许多理由，可他能说是吗，他马上感到自己又一次深陷泥潭，拔出这只脚，那只脚还在里面，任凭怎么努力，也都走不出眼前的沼泽。
　　 王琳又恨母亲的毫无原则，她从不被父亲疼爱，一身疾病，挣不来一分钱，也干不了家务，时常遭受父亲的谩骂，甚至殴打。李妍对她如亲妈一样，可她总是站在父亲一边。
　　 鬼使神差般地，他情感的天平最后倾向于母亲。他使劲抓了一下李妍的手，虎着脸说，不就扫个院子吗，家里人要互相忍让，不能这样斤斤计较，他们是长辈，做什么比你有分寸。
　　 他给母亲挣的这口气，正是母亲希望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心虚地看一眼李妍，李妍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李妍抽泣着说，王琳，我不是不孝顺他们，他们怎么对我，我都能接受，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可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愚孝，我需要你一次公正的处理方式，一次就够了。你把所有我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都塞给了我，可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憋在心里。我曾经以为是你让我感受到家里还有温暖，让我觉得为了你，这些都是值得的，可我真的已经装不下了。
　　 王琳答不上话来，他还没找到他们之间的和解之路，他也不善于表达那些尔侬我侬虚情假意的话，只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多赚钱，有了钱，帮李妍实现她的梦想，她就不会再计较这些，这些不愉快也许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多少钱才是多，王琳的心里也很茫然。眼下，父母越来越年迈，越来越需要人照顾了，特别是母亲，说不定哪天一个跟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心里郁结的这个疙瘩，一直无法解开。他后来也意识到发展到今天这种局面，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的纵容和袒护，才导致父母的霸道自私。
　　 他让李妍很失望，李妍一气之下从家里搬出来，在城里买了房，回家搬东西时王琳苦口婆心地挽留，李妍一把甩开他，当着公公的面质问王琳，你自己选择，跟我还是跟他们过？
　　 王琳痛苦万分，父亲也不容易，他和哥哥成人之前，是父亲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让他和哥哥上学，工作和结婚。父亲看不上母亲，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父亲嫌母亲是个累赘，母亲一直卑微地活着，为了让父亲对她好点，不惜充当父亲的炮筒，违心地去伤害李妍。
　　 父亲精于算计，看到两个儿子对他的母亲百般顺从，也就刻意收敛了一些，逼迫自己对她好一点，以免引来两个儿子的不满。
　　 他心疼母亲还不止这些，在他出生不久，母亲就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一年比一年严重。父亲从不舍得带她去医院，只从本村的医务室买点止疼药。直到在他20岁那年，母亲突然卧床不起了，父亲考虑到这事传出去，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和哥哥的婚事，在他们那个地方，女方父母首先打探的就是家里的人品和经济条件，家里有个病人的就免谈了。
　　 父亲悄悄联系了在青岛疗养院当副院长的亲戚，凌晨三点由大哥背着母亲连夜赶赴火车站去青岛治病。母亲很少出门，村里也鲜有人问起她，等她回来的时候，又和以前一样了，从没人问起过她的病。包括李妍也是在结婚后才知道的。
　　 王琳很是纠结地离开父母，住进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楼房，可心一直在母亲那。他始终不明白如此蛮不讲理的父亲却对柔声细语的大嫂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偶尔指使她去干点啥，大嫂眼一瞪，啪地一拍桌子，那柔声细语立刻变味，语调强硬得很，这点小事还用麻烦我吗，三婶比你大好几岁，她什么事都不用儿女，你缺胳膊还是少腿，力所能及的事，以后自己去做。
　　 换作是李妍这么说，父亲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拍桌子的换成了他，若李妍一语中的，他则恼羞成怒，一屁股躺在地上装病要死要活的，吓得李妍赶紧拨打120，误以为真病了，以后再也不敢惹他，就尽量顺从。
　　 难道他被大嫂抓了什么把柄吗？能有什么把柄，他实在想不出。父亲不敢去大哥家住一天，偶尔去吃顿饭，还要看大嫂脸色行事。他说，打死他都不会跟大儿子过的。
　　 王琳脾气好，对他们又百般顺从。李妍虽然急性子，但心地善良，知书达理之人。父亲成天闹着想来城里和王琳住一起，李妍说啥也不同意，她说，你们跟我已经住了18年，我也照顾了你们18年，轮也该轮着大嫂了，在大嫂家住满18年，再来我们家，那时我无怨无悔。父亲蛮不讲理的话再次脱口而出，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我跟我小儿子住，关你什么事。李妍吃软不吃硬，嘴上不饶人，你要是搬进来，我就走，我说到做到。这话一出口，却没了力度，心里却虚得不行。
　　 王琳不敢再往下想，一狠心把报警器关掉，拧开一瓶矿泉水往脸上一泼，立时精神了不少。可开了没多远，就又打盹了，于是，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起一罐红牛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强行把睡意再次赶跑，趁势他又把车窗打开，冷风钻进他的毛孔，他让风帮他清醒着。
　　 一个小时后，他的手脚近乎冰凉，上下牙齿不断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外边零下十多度呢，不得已，他又摇上车窗玻璃，开始唱歌，放开喉咙，无所顾忌地大声吆喝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实在想不起唱什么了，就自己编歌词，总之他不让自己停下来。
　　 在这孤寂而乏味的旅途里，黑夜淹没了他的歌声，却没有淹没他的热情。在歌声里，他依旧憧憬着未来的某一天，他和李妍白发苍苍，相互搀扶着一起看夕阳，一起回家，那时，父母已作古，他们之间再没有烦恼。
　　 他也早已习惯了流浪的感觉，曾在微博中写道，我的欧曼是我流浪的家，里面有锅碗瓢盆，可以用来做饭填饱肚子；里面有被褥，可以用来抵御风寒；这也是我和李妍的家，里面有她的牵念，我的家开到哪里，李妍就跟到哪里。我带着一家人去旅行，从家出发，抵达一个又一个的远方。
　　
　　 四
　　 这天是周末，天气晴朗，李妍想带孩子去公园，刚开门，妈妈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大袋子冻好的海鲜水饺。
　　 这之前，李妍打电话对妈妈说，最近她身体不舒服，二宝喜欢吃海鲜水饺，让妈妈包一些送过来。
　　 放下电话，妈妈就吆喝正在看电视的老头子快去市场买菜，说话间就挽起袖子和面，恨不能马上就给李妍送过去。她一边和面，一边露出笑脸，心说，这孩子，总是三天两头过来给自己送吃的，都是她自己做的各种汤包和点心，给她什么都不要。这回倒主动来求自己了，看来这把老骨头还是有用的。
　　 李妍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地说，妈妈，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是不是快要死呀？
　　 妈妈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别胡说，你死了，谁给我养老送终。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嘱咐你买的红裤头和红袜子买了没有，红色辟邪，记得天天穿啊！
　　 李妍心一沉，眼泪差点流出来，养老送终，她不敢多想了。母亲刚才那番话让她相信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接受自己的儿女走在自己的前头，那将是对一个母亲致命的打击。
　　 李妍见妈妈信以为真，竟然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尽管她表面故作轻松，心底里却是早就涌上一股无言的痛楚。
　　 刚把妈妈送走，又听见敲门声，二宝以为爸爸回来了，哒哒跑过去开门，李妍去了书房打字没有起身。
　　 爷爷，怎么是你？二宝脸上的笑容骤然褪去。李妍慌忙起身迎上去，爸，您来了。
　　 公公没好气地把门一摔，张口就说，你妈昨晚摔了一跤，是我把她扶起来的，你们一个个的，都白养了，都没有去看我们的。
　　 那，妈去医院了还是在家。李妍着急地问。
　　 去医院了。
　　 那是大哥在医院了？
　　 公公不再接话，而是突然转身，手指李妍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你出来买房，王琳也不会跟你出来住，我们也不会落得没人管。
　　 我们没有不管你们啊，等你们真正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再搬回去……
　　 我们现在就做不了饭了，你和大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帮我们处理了。公公没等李妍说完，就强行打断，说了这些不可理喻的话。
　　 李妍有些无言以对，沉默了很久才说，爸，我们先去医院吧！
　　 去什么医院，哪有钱去医院，我儿子挣的钱不都被你花光了，你不出车祸，王琳他娘的病早治好了，都是你，王琳娶了你倒了八辈子霉。
　　 爸，你说话要有良心，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妈的病，大家都知道，类风湿是世界性难题，是公认的不死的癌症，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别再继续发展下去。
　　 我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我听人家说，得类风湿的人住楼房会好很多，明天我就让你大哥把王琳他娘送过来，我是为了王琳他娘好。
　　 李妍心里很不悦，当初自己执意要买这个房子，是妈妈和弟弟借钱给自己交了首付，她和王琳省吃俭用地还着房贷，只为了有个清闲安宁之所，如今，又要回到那日日争吵的过去，她一分钟都不想，她宁愿在本小区给他们租个房，一日三餐送过去，起码那样自己还有一点空间自由。但这个想法被公公否决，他说，你送的饭我不放心，万一你放上老鼠药，把我们药死咋办，你巴不得我们早死，是吧？
　　 李妍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听出来了，婆婆根本没事，公公今天是过来找茬的，她也不再客气，给公公倒了一杯水，叫他坐在沙发上，说出了她心里压抑已久的话。
　　 爸，妈摔倒了，你扶起她，是应该的，老了两人之间就应该互相帮扶，可你却要我们为这个去自责，因为你从没把妈当成你的家人，在你看来，妈的一切都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可你想过吗，妈类风湿这么严重，却给你做了一辈子饭，你不但没有一点感激之心，却在心里鄙视她，你心里从来没有过她，你对邻居都比对她好，你，你心里你只有自己。
　　 养儿防老，天经地义，还轮不着你教育我。公公怒不可遏，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妍竭力压住胸中即将窜出的火苗，可她实在憋不住了，今天，她要一吐为快，再不说，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说了。她喝了一口水，无视公公的指责，继续说，从我一进这个家门那天开始，就感觉这个家就是你一个人的家，因为你的霸道，你的自私，家里感受不到一点温馨。我和王琳去逛个街，走到院子中央你就把王琳喊回去，王琳以为你有事，谁知你就是诚心不让我们在一起；我回娘家买个西瓜都要跟你汇报，不汇报，你就说不把你放在眼里，大发脾气；你种了五亩果园，重活累活都是我们帮你干，每年收入最少也得两万吧，可你从来舍不得给妈花一分钱，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妈这些年花的每一分钱却还要跟我们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