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墨色城市(散文)
“咯噔咯噔”,车轨衔接处的声音那么美妙,轻轻叩打车厢,带着和阳光一样催眠的旋律。车厢里的播音设备陆续报出一个个站名,星海公园、黑石礁、学苑广场……那是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只听声音就能猜得出,她应该是一个精致细腻的女人。
我没睁开眼睛,但能意识到车内的人渐渐少了。有时,呼吸也占据空间。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车,这如我的人生,总是在奔波之中,无数次踏上南来北往的列车,也无数次被抛在孤独的月台。有时,甚至仅仅在异地的月台上伫立片刻,之后转身又踏上反向的列车。但没有关系,我已然适应这种漫无目的地漂泊,无目的就是我的目的。至少,现在我在车上,在路途之中,至于目的地,由轨道来决定吧。这如同河水,由河道决定流淌的去向。
我对轨道有一种近乎宗教的笃信。
前苏联建造的红褐色居民楼区对面,是一条宽敞的大道,道旁不时轰隆隆驶过载着钢铁厂通勤工人的有轨电车。六岁的小男孩拎着一柄小煤铲在大道旁兀自铲土玩耍,一辆敲锣打鼓的手推车经过,他被锣鼓声吸引就跟着手推车走,沿着有轨电车线路旁的大道一直走了十多站,手推车停下到一户劳模家报喜。敲鼓的人发现一个小孩子始终跟着,问他家在哪里。他用铲子指着轨道说,在那边。返回时,满脸胡须的敲鼓人把男孩抱上车送到红楼下。家里这边,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流着眼泪穿街走巷,呼唤男孩的名字。
轨道,是我回家的标线,从小就不曾迷路。
六
我走在返回的路上。我是乘车到了终点后,折返回来的。
阳光依旧明媚,只是不再那么热烈。太阳温柔地悬在一幢大厦的顶端,像一个慈祥的神凝视着城市。有人说,太阳总是笑的,这是儿童的思维和想象,我不那么认为。我一直觉得,它始终缄默地注视着世界,并不笑,而是用关切和慈悲的目光,只是,没有但丁俯视世界时的目光那么凝重。
我居住的公寓在一条长长坡路的上端,我一边缓慢行走,一边数着路旁的银杏树,数着数着又放弃,然后重新开始。记住数字,对于老年人来说,已经没有精神意义,或许,只是一种无聊的游戏。银杏树青色的树干和枝丫已经抖落了冬季的雪,不再峥嵘,树冠上一些去年的圆果核摇曳,深褐色悬坠在阳光中,像尼采的哲学,尴尬又率性,痛苦又倔强。有些枝条上,结出一粒粒叶苞,饱满的样子仿佛小孩子鼓起的嘴巴,似乎随时能够喷吐出一枚绿叶。
一个女孩牵一条日本柴犬经过,那狗居然不时回头看我,圆圆白脸上吊着眼梢的黑眼睛像泰国黑玛瑙,闪出疑惑的光泽。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看我,在街上,我总是被一些宠物狗莫名其妙地注视,贵宾犬、泰迪犬、法国斗牛犬等等,仿佛我曾与它们有过某种纠葛,或者某种恩怨情仇。我朝它摆摆手,带着阳光般的宽厚。我曾养过大型的秋田犬,它站起来时近乎和我一般高,所以,相比那只威猛的秋田犬,这些狗们只是些好奇的孩子。
一辆婴儿推车迎面走来,我没看推车人,目光一下子就被拽到婴儿车上。那孩子戴着小小的遮阳帽、小小的口罩、小小的遮阳镜,这身行头与我一样。他(她)快乐地摇着手里一只小风轮,风轮五颜六色地旋转,有时缓慢,有时疾速,像一朵怪诞的花,随意开合。我同样摆手致意,向那辆小车、那个小孩、那朵小花。
我抬头,墨色中看见了那幢公寓,以及十七层那扇黛蓝色窗子,阳光照临的窗子里露出一个隐约的影子,它是那么善良,在冬季也能温暖我的手。它也是一朵花,像花而不是花的花——一朵妍丽的向日葵——它是用美丽的彩色毛线编织的。
相比路旁的那株樱花,它似乎更真实,四季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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