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兴水就钻了过来，问冬苗有没有受屈。冬苗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哪个女人没被男人动手动脚过，缺了男人的女人更容易被贼惦记。我的力气打不过男人，就买了一把刀子放在枕头下面。
　　 她忽然泪眼婆娑地看着兴水说，晚上你就在这个屋子睡吧，这么宽的床，一点都不挤。
　　 兴水脑袋轰地响了一声，“这怎么能行，吓傻了吧你。”
　　 冬苗说有啥不行，你忘了我早就跟你睡过一个被窝了。
　　 兴水陡然想起妻子那年住院，只有一张陪护床一条被子，妻子硬要冬苗和他挤在一起睡觉。兴水之所以忘不了，是因为冬苗睡觉不老实，始终把一只淘气的脚丫翘在他的胸口，弄得他一晚上都不敢翻身。可那时冬苗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现在这情况，不一样了啊。
　　 兴水喉咙发干，脑子有些断片，就听冬苗又说，马上过年了，天也越来越冷了，给你再多的被子褥子能有我这儿暖和吗。你要是冻出了大病，我咋对得起我姐。
　　 兴水眼前闪过韩光的影子，他的坟离这儿可不远。
　　 冬苗似乎看穿了兴水的心思，她紧接着说，咱俩还像以前那样两头睡，一人分一个被窝。韩光不会怪罪咱们的，你也是为他遭的这份罪，你在这儿陪我总比别人强。
　　
　　 六
　　 第二年，天渐渐变热的时候，兴水在饲料袋下就感到度日如年，各种虫子开始在眼皮子底下探头探脑进进出出。冬苗怕兴水白天太闷，就不断地隔墙和兴水对话。兴水的烦躁就像一块干旱的山地，一经过冬苗的声音就像被水润过了一般。自从年前在这里住下来，和冬苗相处久了，兴水就觉得心里有一种力量在生长。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应该是一座山，应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让冬苗依靠，为一家子做主。
　　 妞妞正在学站学走，不断地摔着骨碌，逗得冬苗咯咯大笑。兴水绞尽脑汁，自制了好多玩具，还做了一个学步车，一个像模像样的宝宝座椅。但每一个白天都很难熬，一道薄墙把兴水与她们母女分隔在两个世界。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兴水弄到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婴儿，用手捧着递到冬苗面前，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兴水说我拿手电找几块碎砖头，晃见它在猪棚外的墙脚下缩成一团，它肯定是跟母兔失散了。兴水说咱们把它喂大吧，死了可惜了。
　　 冬苗看到兴水眼里放出孩子般的光芒，就点头嗯嗯，它吃啥我去拿来喂它。
　　 兴水说它现在啥也不会吃，只会吃奶。
　　 冬苗下意识地捂住胸脯，你不会想让它吃我的奶吧。
　　 兴水说就是，能不能试试。
　　 老天爷，奶水有的是，妞妞会吃，你也会吃，它会吗？那么小的嘴。
　　 冬苗解开纽扣，把乳头送到小兔嘴边，那小不点半眯着眼睛，一副毫不动心的样子。冬苗用手挤出奶汁，它却很不耐烦地扭头躲避。
　　 兴水用手指蘸上一滴奶水，轻轻抹进小兔嘴里，它貌似舔了一下嘴唇。兴水说有了，咱把奶水装进针管，来个注射喂食吧。
　　 小兔子居然活了下来，没几天还蠕动小嘴，尝试着咀嚼一点点嫩草或者红萝卜缨。冬苗说你见过谁家能把野兔养活的，也就只有你了。连兔子都喜欢你。
　　
　　 七
　　 那年夏天雨下得太猛，猪棚大墙塌了一大截，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仿佛能装进一架山，幸好猪没有越墙跑掉。兴水跟每头猪都混得很熟，把它们各个收拾得光光面面。他觉得猪也可怜，从出生到出栏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猪圈半步。啥时候看到天空，啥时候就在去屠宰场的路上。
　　 雨停后得抓紧垒墙，冬苗打算花钱雇人来垒，兴水不让。他说我天天闲在这里，这点活我两个晚上就能搞定。
　　 挨着猪场种地的是个闲不住的老年人，他家那块地的庄稼总是长得齐齐整整。他远远地对冬苗喊道：“咋回事啊，你家的墙一眨眼就变了样。白天没见人垒，一过夜就自己长出来了啊。”
　　 这话让冬苗吓了一跳，两天来老头都在地头修补水毁的石岸，对这边倒塌的墙一目了然。他是不是起疑心了？
　　 晚上冬苗和兴水商量，老头在村里说东道西怎么办。两个人最终也没找到对策，不知道如何才能捂住老人的嘴。
　　 隔天上午，猪场门外走过来两个警察敲门。冬苗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搂起孩子迎了出去。俩警察脸上都捂着口罩，只能看到一半的面相和一半的表情。冬苗知道他们戴口罩不是嫌猪场味大，而是出于防疫要求。这一年多来口罩走俏，冬苗仿佛置身事外，节省了不少口罩钱。
　　 面对警察的一连串提问，冬苗尽量保持平静回答。“照片上这个人你认识吗？”“认识，是我姐夫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去年出事那天。”“知道他是网上通缉的嫌疑人吗？”“知道。可他没有打人也没有杀人，你们冤枉他了。”“见到他或者接到他电话，你会及时报告，或者劝说他投案自首吗？”冬苗低下头，用下巴骨在孩子头发上蹭来蹭去，没有回答。
　　 之后警察走入冬苗的住室左看右看，对衣柜和床底表现出特别的关心。冬苗感觉浑身发热，便一松手把妞妞撂在床上，说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水。妞妞哇哇大哭起来，俩警察耳烦，摆摆手说，别倒水了，我们出去到你的猪棚看看。
　　 冬苗不脱心，抱起孩子跟了出来。果然警察的注意力在新垒的那截墙上，他们用手抠了抠，砖缝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
　　 “据说你的猪棚损毁严重，刚刚进行了修缮。请人修的吧，花了多少钱？”两名警员齐刷刷地拿眼睛盯住冬苗，令冬苗的眼睛无处躲闪。仿佛他们的目光带着钩子，即使冬苗的眼神想逃跑也会被立马钩回来。
　　 冬苗干脆瞪着他们，直截了当地说，我自己垒的，没钱雇人。砖头还是原来的砖头，不过是新和了一点沾砖的水泥。你瞧，我的手都磨破了。
　　 冬苗伸出一只手，手指上还真的贴着创可贴。她当然不会说那是她昨天切菜时挂的彩。警察也不相信面前这个温温吞吞的少妇会是砌砖垒墙的女汉子，但又一时无法证伪，就说好吧，我们改天再谈。
　　
　　 八
　　 俩人晚上再次讨论形势，商量预案。兴水说现在时兴举报，肯定是有人向派出所提供了线索，总之村里有人开始操你的心了，这个地方被警察画圈了。要是人家在夜里埋伏，我连晚上都不能去猪棚干活了。
　　 冬苗拽着兴水的胳膊，你没了白天，如果连晚上都没了，那……
　　 那就跟死了一个样。兴水抢过话头说。
　　 冬苗用力攥了一下兴水的胳膊，别老说死呀死的，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俩人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咋办。冬苗想到那只小野兔，它学会在屋里跑来跑去后便被关到一个铁笼子里。妞妞有了一个小伙伴，天天对着小兔咿呀学语。不料那天起床后一看，小兔突然死了，没有生病，也没有任何预兆。兴水说咱们啥都能给它，就是没有给它野外的自由。早知道这样，就该早点把它放生了。
　　 监狱也是笼子，会不会把人关死？冬苗这样想的时候，就怀疑兴水同时也在这样想。他们俩在一起长了，都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经常同样一句话，俩人同时说出口。这一点让冬苗很幸福。
　　 这时兴水突然愤愤地说，不想蹲监狱，可监狱一直在那儿等着。越想离监狱远点，越是觉得哪儿哪儿都是监狱。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出十万八千里，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他的手啪地拍在额头上，算了，干脆我去自首算了。
　　 冬苗松开他的胳膊，仰起头说，我也这样想过，刚刚又想了，咱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可是不知道他们会咋判你，生杀大权不在咱的手里啊。
　　 愿意咋判咋判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过够了。以前只想着躲一天算一天，现在想想，为了你，你姐，孩子，我不能废了一辈子。就这么定了，苗，天亮前你陪我去韩光坟上烧烧纸，磕磕头，然后我一个人去找派出所。记住，不管对谁说，出事后咱俩从没见过面。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都想过一百遍了，越是离不开你们，越得去投案。
　　 冬苗把头放在兴水的肩膀上，韩光已经偿命了，你身上没有人命债，他们总不能枪毙你吧。不管判你多少年，我会去看你，在这儿安安生生等你。
　　 你还不到三十，苗，要是遇上中意的，就嫁了吧，一辈子长着哪。
　　 冬苗幽幽地说，嫁给谁？哪个人能像你一样好？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姐那边我会勤来往，哪天她知道了咱俩一直在一起，愿打愿骂我都认，都随她，只要她不欺负你就行。你以后出来了好好对姐，我也好好对姐，咱们还是一家人。
　　 你说的那个以后，咱俩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子？兴水的两条胳膊圈着冬苗的肩头不丢，说冬苗不是我自私，我是真的舍不得了。
　　 冬苗想了想说，我觉得能。你是个细磨人，做事稳当，哪头都顾，咱俩能长久。反正我就是觉得你亲，越亲越想亲，怎么亲都不过分。好几次我半夜里惊醒，梦到姐姐撵着打我骂我，醒来后还不是继续往你怀里钻。
　　
　　 九
　　 2021年9月，兴水的案子开庭，鉴于防疫形势没有公开审理。直到判决生效后，冬苗才把妞妞丢在姐家，陪姐姐去看守所见了兴水。作为韩光杀人案的第二被告，兴水最终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兴水投案后，死了人的两家向法院要求判兴水无期。冬苗说服姐姐给兴水请了县里最有名的律师，又托人把所剩无几的大猪挑出两头，给两家各送过一头，拉着妞妞上门磕头赔礼。冬苗满脸泪水地对人家说，除了猪，我真的拿不出别的赔偿你们了。韩光害了你们也害了他自己，害了俺娘俩。路俺也不修了，求你们别再记仇了。我姐夫是个好人，你们就放他一马吧。
　　 律师说兴水到案后认罪态度很好，觉得对韩光杀人起到了辅助作用，对不起受害的两个家庭。兴水有罪的物证是那根打折的棍子，兴水记不清打没打到人，但上面有受害者的血。
　　 兴水状态很好，说不管送哪儿劳改我都会好好表现，这件事总算有头了。姐姐一直在跟兴水家长里短，一旁的冬苗偎着姐姐，只拿眼睛望着兴水。兴水扭头和冬苗有一个对视，大约只有一秒，兴水就觉得被那双眼睛充电了。
　　 从县城坐车回家，姐妹俩一路无语。俩人都扭头望向车窗外的车流人流，房子树木，水一样流过，风一样跑远，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后来姐对妹说，苗，再找个家吧，你离不了男人。我操心给你寻摸寻摸。
　　 妹对姐说，姐，咱爹咱娘走得早，你的话我都听。韩光没了，姐夫判了，现在就剩咱姊妹俩了。这件事我也听你的，你替我作主，就是了。
　　 姐说，苗你哭啥？别哭别哭，咱一切从头再来。你姐夫也许不用五年就出来了，起小他就待见你，待你比亲妹妹还亲。他以后也会帮你的。
　　 冬苗在心里叫了一声，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