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后已是傍晚，雨不仅没停还越下越大，他们只能在山脚下的一个废弃的小石头屋里躲雨。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狗头”要鸿志到山脚岩石下找了些半干树枝来，他变魔术般的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在小屋里胡乱找了些干草什么的就烧起火来，小屋内立刻变得温暖了许多。
　　 两个女生把衣服还给两个男生，当着他们的面又不好意思脱下湿衣服，只能偎在火堆旁连烤衣服带取暖。鸿志那时基本上还算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年，看到近在咫尺的两个女孩湿透的衣服下面隐约露出的肉色，尤其是微微隆起随着喘息起起伏伏的胸脯，禁不住浮想联翩脸红心跳。“狗头”的两只眼睛更是有些冒火。
　　 由于烧得是半干的树枝，屋内烟雾缭绕。两个女孩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到了两个男生的异样表情，她俩不约而同地双手抱在胸前低头默不作声。烟雾越来越大，熏得人泪眼朦胧，这时透过浓烟鸿志吃惊地看到梅香不知什么时候肩膀靠在了“狗头”身上。钱蓉好像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用树枝把火堆轻轻一挑，火星立刻四溅开来，“狗头”和梅香顿时分开向后躲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还在下，几个人原来计划半天就可以爬完山，然后各自回家吃饭，所以他们没有带任何吃的东西，肚子都饿的咕咕叫，捡来的树枝也所剩无几了。“狗头”让鸿志在附近找些树枝，他自己要到附近的村庄里找吃的东西，出门后他边关门边回头对两个女生大声说：“你们烤烤衣服吧！否则一会回家的路上更冷，我们回来先敲门，放心吧！”
　　 鸿志抓着一把枯干树枝回到小屋里的时候，两个女生已经烤干了衣服穿在身上，正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他半真半假地问道：“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你们不会是在说我俩的坏话吧？”钱蓉立刻撅起了小嘴道：“鸿志你别冤枉人，我们是说看你们两个小男人平时粗枝大叶的，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还很细心呢，这是坏话吗？”
　　 “狗头”敲门进来了，浑身湿透的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四个还冒着热气的烤地瓜，兴奋地说道：“太巧了，在山下的村子里遇到了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小兄弟，我还帮他打过架呢？他妈妈把刚烤熟的四个大地瓜全送给我了！”两个小女生感动的眼泪在眼眶里直转，接过来狼吞虎咽吃得那叫一个甜。此后很多年，他们吃过的美食也是不在少数，但是感觉吃得最香、最甜的还是在当年雨夜山脚下的小石屋里，“狗头”递过来的热腾腾的烤地瓜。
　　
　　 四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狗头”他们的龙山之行没过多久，鲁中鞋厂大院里就发生了几件让人惊愕的事情。第一件事是梅香妈妈在一天夜里独自来到大沂河岸边，服下整整一瓶安眠药自杀了。
　　 整个事件过程，大院里的传闻有很多种版本，但有一点是被大家公认的。梅香妈妈是一只困在鸡窝里的凤凰，也是插在被称作酒鬼的梅香爸爸这坨牛粪上的一朵鲜花，凤凰终究是要离开鸡窝的，而鲜花也总是要枯萎的，她的离开本是在情理之中，然而离开的方式却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意料。她的婚姻一开始就具有某种神秘色彩，有隐私的女人往往更能刺激女人们的窥私欲和男人的意淫，所以梅香的妈妈自进厂起就一直是个“话题女人”。
　　 梅香妈妈是来自省城的下乡知青，下乡的地方就是鞋厂所处的南关镇下属的一个生产大队。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在父母双双被打成右派后，省城艺校毕业的她除了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当知青外别无选择。被分配到了鲁中县城关镇的一个生产大队，气质不俗，温婉可人，天生丽质的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南关镇镇长是来自县委办的一位中年干部，履新后第一次下基层检查工作就发现了与众不同的她，她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和优雅的气质给了镇长深刻印象。镇长很快把她调到镇广播站担任广播员，为了工作方便镇长就在镇政府大院里给她安排了宿舍，在工作生活方面对她处处关照。这让一个远在异乡、举目无亲的青春少女感受到无比的温暖，而且从内心里也对这位四十出头浓眉大眼成熟稳重的镇长有种莫名的好感，当然更多的是出于感激。
　　 也许是镇长是有心为之，也许是两人感情自然发展，她很快成为了镇长的地下情人。镇长不止一次承诺过要找一个适当时机和原配妻子离婚，把她明媒正娶进家门，不过一直没有兑现。她理解他的难处，在当时那个年代，离婚会给当事人带来很多麻烦，尤其是镇长的仕途才刚刚开启，他们更不能轻举妄动。她相信镇长是真心的爱她，真爱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是彼此理解和信任的。她觉得两个人只要有真爱，婚姻金钱地位等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也不应该去计较。
　　 尽管在外人面前她和镇长刻意保持着距离，但是时间长了镇里的人还是从两个人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猜测到他们的关系不寻常。因为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也就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他们的关系应该还要继续维持着。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怀上了镇长的孩子，这才想起上次和镇长在一起时算错了自己的安全期，当时还她还以为自己不会这么侥幸，一次就中奖呢！
　　 为了不给镇长压力，她瞒着他悄悄到镇卫生院找到一个熟悉的医生，想打掉腹中胎儿。医生经过检查告诉她，她的子宫先天不足，怀孕的概率微乎其微，这次怀孕已经是很幸运了，打掉了孩子，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当母亲了。这下她开始慌了，正想找机会和镇长商量时，却传来了噩耗，镇长在一次救灾抢险中不幸殉职了。她顿时像遭受了雷击一样，全身都在战栗，所有的憧憬与希望都化作了泡影。
　　 她已经不可能再在广播站待下去。这不仅仅是因为腹中一天天在长大的孩子，主要是这里留下了她和镇长太多太多的爱的印记，睹物思人，她的泪水无时无刻不在流淌，她再也不可能完整的念完一篇广播稿，而领导和同事们质疑的目光让她时时如针扎般的疼痛。无奈之下，她办理了辞职手续，强忍着泪水走出了镇广播站。
　　 告别了被镇长宠着爱着的生活，迷茫绝望中的她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南走去。
　　 本来按照政策规定她下乡期满就可以返回省城等待分配工作，但是由于父母的右派帽子迟迟没有摘下她又不具备回省城的条件。省城回不去，广播站又不可能留下，她不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样走，她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置肚子里见不得光的孩子，就这样茫然地向南走。来到大沂河边她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万念俱焚的她最后把心一横，咬了咬牙，一头扎进水流湍急的大沂河里……
　　 老梅爱喝酒，在鲁中鞋厂是出了名的。本来作为男人，爱喝酒只要是不误事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老梅来说，酒如萧何，成是它败亦是它。因为酗酒，他与家人闹翻，搬到厂里宿舍后，再也没回过家，几乎是断绝了和父母兄妹的关系。也是因为一次次酒后打架斗殴，前后好几个女朋友都远离他而去，直到三十多岁还打光棍，同样是因为酗酒，他成了厂里的“刺头”，专为同事们打“抱不平”，让领导伤透了脑筋，索性把他调离车间，安排到后勤处，做些不轻不重的勤杂工作。工资一分不少，工作时间自由，说白了就是份可有可无的闲差，老梅倒也自得其乐。
　　 那天老梅在朋友那里喝酒喝到半夜，回家的路上想想自己而立之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禁有些伤感。猛然发现有人跳河寻短见，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跳进河里救人。好在他从小擅长游泳，借着几分酒力硬是把像落水鸡一样挣扎着的梅香妈妈从四五米深的大沂河里捞了上来。此时，浑身冰凉身心遭受重创的梅香妈妈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也许是救人心切，或者酒壮人胆，也许是怀里这个皮肤白皙、容颜秀美的女人让老梅的雄性荷尔蒙顷刻间暴涨，老梅一路小跑把这个落水女人抱到自己家里，三下五除二就褪掉了她所有衣服，把她捂进了被窝。梅香妈妈是被老梅浓烈的酒味呛醒的，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这个浑身赤裸的壮实男人正趴在自己身上，猩红的舌头正在自己丰满光洁的身体上蛇一样游移……
　　 鞋厂的人大都知道梅香爸爸“英雄救美”这段故事，但是没有人清楚梅香妈妈被救上来后又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和屈辱。毕竟，故事的最终结局是落难美女嫁给了其貌不扬的大自己十几岁的大龄青年老梅。按照政策规定梅香妈妈很快以家属的名义招进鞋厂成为了正式工人，同样因为能说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被安排进厂里的广播室成了广播员。
　　 后来大命的梅香顺利出生了。厂里有心细事多的女人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发现了问题：“不对啊，两口子结婚前后不到八个月，这孩子怎么来的？”
　　 在梅香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人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对话，没什么交集。爸爸爱喝酒，有时候是一个人喝闷酒，有时出去和一帮工友喝，每次都要喝到酩酊大醉，回家后要么骂骂咧咧胡言乱语，什么不下蛋的鸡，什么婊子、破鞋、骗子，脏话不堪入耳。要么死猪一样躺倒床上呼呼大睡。而妈妈喜欢看书，看着看着眼里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洒落了下来。爸爸的吵闹，爸爸的咒骂，爸爸如雷的鼾声，她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只沉醉在书的世界里。她的职业是广播员，厂里几百口子人每天都在听她的高亢的、充满激情的播音，但是在家里，在她的丈夫老梅面前，她惜声如金，她的沉默是对老梅一切恶习的回应。
　　 通常是梅香和妈妈在一个床上睡，而爸爸独自一个人在另一间屋里睡。有时候睡到半夜，睡眼惺忪的梅香迷迷糊糊看到，妈妈被爸爸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床上抓走，妈妈虽然两手在挣扎，两只脚在半空里徒劳的来回蹬动，嘴里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就是爸爸房间里老旧床板咬牙般的咯吱声伴着爸爸粗重的喘息声，依旧没有妈妈的任何声音，直到妈妈披头散发悄悄回到她床上，接下来就是隔壁爸爸的鼾声和身边妈妈压抑的抽泣声。
　　 据说梅香妈妈是因为劈腿被梅香的爸爸抓了现行，再也无颜见人了，才走上了绝路。至于劈腿对象，梅香的爸爸忌讳莫深，守口如瓶，外人自然无从知晓。
　　 第二件事就是鞋厂财务室保险柜里的两万元现金不翼而飞。钱蓉的爸爸，鞋厂里那个一向安分守己老实巴交的钱会计因为掌管保险柜钥匙而涉嫌监守自盗被警车带走了。
　　 整个厂区大院都充满了紧张的恐怖气氛。大人们见面后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热情打招呼，大声说笑的情景，而是窃窃私语并像特务接头一样，不时东张西望，看到家属院里的孩子们，眼里也多了复杂的表情，还总是在梅香和钱蓉背后指指点点，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感慨。
　　 “狗头”他们几个一下子懵了，以前他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也不会想到表面安静祥和的工厂里，竟有着这么多的隐秘，梅香和钱蓉几乎是同时消失在了大院人们的视线里。
　　 三个男生很是为梅香和钱蓉担心，却不敢去找她俩，就好像犯错误的是他们自己一样，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的家人，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们。她们的遭遇远远超出他们可以理解和应对的范畴，“狗头”就是再勇敢，“秀才”就是再聪明，现在也是茫然无措。
　　 就这样他们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很多天，在课堂上也都有些心猿意马。“狗头”在学校里也表现出了出奇的听话和安静。
　　 倒是梅香主动把大家约到了一起，几个男生当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问梅香些什么还是要安慰她什么。梅香先开了口：“我爸爸要调到外地去工作了，我也办好了转学手续……”泪流满面的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大家诧异中竟然集体失语，过了好一会儿，钱蓉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三个男生脸上也是泪花四溅，钱蓉双手抱住梅香怎么也不肯松开，好半天，大家才缓过劲儿来。
　　 沉默了好半天，他们向大人一样分别对梅香说了些保重或祝福之类的话就分手了。就在大家转身的一刹那，“狗头”竟真的像一只疯狗一样窜上前去就把梅香死死搂在了怀里，梅香没有任何反抗，像小绵羊一样任由“狗头”搂着亲着。“秀才”和鸿志看得目瞪口呆，泪眼婆娑的钱蓉再次失声痛哭，“秀才”和鸿志顿感茫然一时竟不知所措。
　　
　　 五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平静，高三的时候，“狗头”终究还是闯了大祸，始作俑者是“秀才”。
　　 原来沉默寡言的“秀才”早在高二的时候就暗恋上了同班一个叫玉梅的漂亮女生，然而一向傲气的玉梅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高三上学期，玉梅悄悄和同班一个叫郑凡的男生好上了，在这场不见硝烟的爱情战争中，打败“秀才”的不是郑凡，而是郑凡当局长的父亲。
　　 感情受挫的“秀才”找到“狗头”，鼻子一把泪一把倾述自己的委屈。“狗头”听了火冒三丈，大包大揽要为“秀才”出气。
　　 一天下午放学后，“秀才”找了个理由请郑凡喝酒。郑凡以为“秀才”彻底认输，见他盛情相邀，也就欣然赴约，小吃店里鸿志和“狗头”作为陪客早已静候多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三人的轮流劝酒下，郑凡已经喝得昏昏沉沉。“狗头”提议每人再来一瓶啤酒，郑凡不胜酒力断然拒绝，还不经意间爆了一句粗口：“谁在给我倒酒我X他娘！”也是酒壮英雄胆，“狗头”大骂一声当即就掏出早就装上火药的“真家伙”抵在郑凡脑门上，郑凡醉眼朦胧，以为“狗头”是开玩笑，并不以为然，“狗头”怒不可遏，当即就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脆响，四座皆惊，那个男生被吓得当即昏了过去。“狗头”他们三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顾不得许多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