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职评(情感小说)
哟,绕远了,有点自吹自擂了,抱歉。拉回来,还是说职评吧。
我工作一年后就定了三级——当时没名额限制,只要提交在岗材料,人人都能过关。
五年后评二级,有名额限制,僧多粥少,我于是就被差额掉了。差掉的原因我早已模糊,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有领导找我谈心,向我解释说,你资历尚浅,面对前辈,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理应先“过河”。
我不是一个机灵人,可我是一个明白人,懂先来后到的序位之礼。所以我就心悦诚服地等在岸边,怀着欢悦和祝福的心情目送前辈们一一过河。
多年后,轮到了像我这样有点资历的人了,可我身边已经积攒了好多与我同样级别等待过河的同事。渡船小,不能一拥而上,于是我又站在岸边,怀着欢悦和祝福的心情目送同伴一个个渡河而去。他们到了河那边,回眸一笑,向我招手。他们没有忘记我这个目送者,这让立在河边的我心里充满着欣慰。
又两年,在三级的岸边只有我一个了,木然地遥看对岸欣欣然远去的同事,感到了一丝孤独。看见孑然一身的我,领导来抚慰我,表扬我上进心强,工作踏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
哦,我敢保证,领导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我也纳闷,我这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怎么就不能渡河呢?透视力极强的领导当然看出了我的淡淡纳闷,就接着赞赏我为人低调,品行高尚,不图名利等等。领导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便站起身来,有力地握着我的手,又特别强调一遍我不图名利的高风亮节,坚定地赞赏我的老黄牛精神在新时代更是凤毛麟角,要大书特书,要立在学校道德的高地上,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我心里热乎乎的,脸颊红扑扑的,很不自然地说:“我的课上得不好,作业批得不细,课本钻得不透,对学生研究得不充分……”我努力给自己找到许多问题,在领导面前狠狠批评自己,阐明自己不能晋级是有理由的,如果晋级了则是错误的。我这样心甘情愿地替领导解围,领导自然高高兴兴,变得神清气爽起来,接着又挖掘出我的一个新的崇高品质——三省吾身。我又满脸羞愧,接着领导的话,诚恳地表态,今后一定要继续反躬自省,自查自纠,克服缺点,向先进学习等等。
领导便最后一次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迈开轻爽的大步远去了。
每次职评中,面对那些没有过河而情绪失控者,领导总会以我为例,在会上会下表扬我不图名利的品格,表扬我反躬自省的精神,让他们跟我比。我总是甜甜蜜蜜地接纳着这热情洋溢的表扬,满脸红扑扑,浑身汗涔涔。周围的人们都投来炯炯的目光,有的火辣,有的惊讶,有的戏谑,也有的愤懑。
会后,等我浑身的燥热平静下来之后,总有淡淡的空寂袭来,需要好多天默默调整,空寂才能被丝丝缕缕地排遣开去,最后归于平静。而祁老师用的是激越的砸篮板法,他是武行,我是文道,异曲同工。
职评中常有波涛汹涌——落选的愤然者实名或匿名到教育局状告我校名额分配不公。
教育局定会派分管纪检的郑副局长带领一班人马来我校驻点调查。郑副局长人高马大,额阔脸黑,沉默寡言,一副大法官般的肃然。
校领导们个个夜不能寐,大汗淋漓,一起上阵解释名额分配的原则和方案。不过,他们的种种解释效果有限,不能让郑副局长满意,不能平抑落选者的愤然。当然,他们白天解释,晚上也找了许多门道和途径,想攻克郑副局长这座堡垒,让他的黑脸有点笑意。不过,那堡垒似乎岿然不动,那黑脸依然阴沉。他们久攻不下,个个焦头烂额。最后由名人指点,他们豁然开朗,便把我抬了出去,拿我的工作、我的态度、我的成绩、我的资历来说事,让那些愤然者跟我比。
呀,那些愤然者的愤然一泻千里,鸦雀无声了。
郑副局长便点头称是,收了学校的“情况说明”,握着校长的手抖了又抖,哈哈一笑,便安然回局里复命了。
翌年,领导再也找不到让我孑然立在岸边的理由了——也就是类似于我的同事都过河了,甚而比我迟几年的后续者也过了河,我这个级别的名额无需竞争了,领导就在金色秋天里的一个傍晚,把职评表隐秘地塞给我,并压低声音说:“今年想方设法给你弄到一个名额,请示了很多领导,实在不易——我的腿都跑细了。”
看着姗姗来迟的“二级教师职评表”,我平静如水的心还是起点皱纹般的波澜的,便红着脸向领导鞠躬致谢,接着就谦让道,我不够优秀,还是让给其他工作更出色的同事吧。
领导正色道:“不,谁都不给,只有你最合适,你受之无愧。”
我便把积累很久的沉甸甸的工作材料整理好,奉上去,顺利获得二级。
为了感谢领导“腿都跑细了”的辛苦,我得请他们啜一顿,我是窝囊废,可我不傻,这样的人情关系我懂。
我到县城的鸿运酒楼摆了一桌,把学校的领导悉数请到。老师中我请了与我最要好的祁老师,可他断然拒绝,并正色道:“你——你也会哈巴啦?”我红着脸,怯怯无语。其他老师我不敢请,我怕他们闲言碎语地说我哈巴领导,说我的二级是靠请吃请喝换来的,这传出去可毁了我憨实的名节,要了我这个窝囊废的命了——窝囊死了。
在酒桌上,满脸红光的领导们继续着说那张表来之不易,我也无数次地表达着我的感谢,一次次地用双手向他们敬酒,直到他们面红耳赤,神态迷蒙,口舌囫囵,再也说不清楚“那张表来之不易”。
领到红通通的二级证书,我并不激动,因为这样的证书我从别人那里看了很多次了。回到家,我无声无息地把它塞到抽屉里。
有一天,老婆向我嘿嘿一笑,莫名其妙道:“恭喜啊!”
我有点发毛,也跟着她嘿嘿笑了笑,怯生生地问,啥喜?
“三级窝囊废变二级窝囊废了——窝囊升啦!你该说一声,我好给你摆一桌,祝贺一下啊。”老婆眯着眼,继续嘿嘿笑。
我摇摇手,无言以对。
如果把每一级都看成一个篮子,我现在进到二级的篮子里了,我是这个篮子里的新人——尽管我年纪最大,按照先来后到,我处在底层,上面有很多层覆盖着我。要想再晋级,那上面的一层层得慢慢剥离,我知道这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巨大的耐心。
一年又一年,在我即将露出一点点边角时,又有后来者覆盖在我上面,把我重新压得密不透风。我当然知道插队者不道义,可看着人家盛气凌人的派头,木讷的我默不作声。
不过,在我旁边却有个躁动者,他发出声讨:插队者有什么资历先走出篮子?
躁动者立刻行动,告到教育局。
局里还是遣郑副局长来调查,处理方式和结果跟原来一模一样。
领导安然地躺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悠悠地品着新茶,他觉得摆平了躁动者。
可是,躁动者这次不依不饶,组织材料,继续上访,定要讨个说法!
领导风雨经多了,自然有了经验,且自恃有局里的处理结果,便不慌不忙,单独约谈那个躁动者。
躁动者怒气冲冲地撞进领导的办公室,那扇门发出愤然的咣当响,整个办公楼都在震颤。但躁动者从里面走出来时神态安详,那似要爆炸的愤愤然竟瞬间消融了,他把领导的门慢慢掩好,轻手轻脚地走开。
我不知道领导有什么妙招安抚这个躁动者,但后来这个躁动者很快出了篮子。
每一年都有火烧火燎的躁动者,但他们喷射出的愤怒岩浆总会被领导神秘的灭火剂湮灭,瞬间就凝滞在滚滚向前的道路上啦。
而我吗,不是躁动者,不过,领导总会在劝诫完躁动者之后,也顺便找我谈心,说那些覆盖者个个来历不凡,是一群特殊人物,得罪不起,接着便一如既往地表扬我是一个在利益面前退避三舍的人,品味高,一定能理解和体谅领导的艰难,一定不会和那些特殊人物的低劣品质计较。我认真地倾听着,然后一如既往地给自己找不足和差距,并表态会安稳地待在二级的篮子里。领导看我表态恳切,满意地颔首,赞赏我有大局观,格调高。
在始料不及的“火警”中,领导们除了动用一切手段灭火之外,还是会加强正面攻势,即以我为例,在会上会下表扬我卓尔不凡的品行,表扬我的大局观。我总是甜甜蜜蜜地接纳着这热情洋溢的表扬,接受着周围别样的眼光。
其实,我知道自己也成了灭火剂的一部分。是荣耀,还是愧疚?不可名状。
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年领导再也找不到让我不出篮子的理由了——也就是那些覆盖者和躁动者都飞出了篮子,甚而比我迟几年的后续者也多半飞了出去,名额足够多而无需竞争时,领导又把职评表隐秘地塞给我,并压低声音说:“今年终于给你弄到一个名额——求爹爹告奶奶,难啊!”
看着“一级教师职评表”,我平静如水的心也还是有点皱纹般的波澜的,便红着脸柔和地说,还是让给其他工作更出色的年轻同事吧。
领导正色道:“不,谁都不给,你当仁不让。”
我便把积累很久的实实在在的工作材料整理好,奉上去,顺利获得了一级。
领导把一级证书发给我时,拍拍我的肩膀说,来之不易呀!接过证书,我心里已经没有波澜了,可我还是红着脸,给领导一个鞠躬,并领悟到“来之不易”四个字的意蕴。
我在当天晚上于鸿运酒楼安排了一桌酒席,让领导们喝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不能喝酒,成了给他们斟酒的店小二,跑前跑后,不亦乐乎。他们在酒气喷涌中宣讲着一级表格的稀缺,宣讲着他们对我持之以恒的厚爱。我手捧酒瓶,左左右右,答谢一遍又一遍,酒桌上那一排亭亭玉立的空酒瓶,像是答谢的仪仗队。
回到家,我把证书塞到抽屉里,心里不由自主地思量,已经年过半百的我,还有幸进一级,也算意外之喜了,该知足了。听说演员的最高级别就是一级,年年上春晚的李谷一就是一级,而我这个山旮旯里寂寂无名的老师也是一级,和大师李谷一平起平坐啦,能不知足吗?
周六晚上,我请老婆做四个小菜,喝了几盅。不胜酒力的我很快就感到天旋地转了,世界在我面前一片模糊。周日醒来,还有点眩晕,竟然不知道昨天晚上为啥喝了酒。老婆轻蔑地一笑:“你这个二级窝囊废升成一级窝囊废了,值得祝贺!”我惊讶地问,你咋知道的?她不屑地指指抽屉说,那里的“红皮壳”又多了一个。
哦,老婆识字不多,可她还是关心我这个窝囊废的——或者说关注我“红皮壳”的级别和数目的。我教的学生不时地获奖,我上的课不时地获奖,我写的朴实无华的论文也不时地获奖……奖项虽然级别不高,但每年都有进项,那个抽屉里的“红皮壳”越聚越厚。
在一级的篮子里,我依然是被放在底层的那枚窝囊蛋,上面覆盖着一层又一层。若等到每一层揭去,我已经退休多年了。所以我绝不奢望能揭到我了。我当然也知道,一级只是中级职称,条件要求不是很高,评审中所需材料容易筹集,但那高级职称的条件要求十分高端,在农村普通中学是难以筹集的,高级是农村老师职评中的珠穆朗玛峰,可望而不可即。看看全乡、全县乃至全市,农村学校的老师敢于攀登珠峰者寥寥无几,而那无几的人们虽然日日夜夜地积累着材料,挖空心思地聚集着资本,可常常在半山腰里跌落下来,梦碎魂飞。
我本懦弱,怎有勇气去攀登珠峰呢?高级名额忒少,条件苛刻,除去业务材料丰厚外,最主要的是要有市级及以上政府部门的表彰证书——据说,那证书可以全面证明一个老师的思想、水平、态度和能力。而那证书对普通农村老师来说只能听听而已,它似闪烁于苍穹里的星辰,遥不可及。平淡无奇的我怎能获得那样的证书呢?癞蛤蟆哪敢有吃天鹅肉的妄想,何况我还是癞蛤蟆中的窝囊废呢?
当然,再难的事也还是有人前仆后继的。领导们个个跃跃欲试,首先是校长,但他第一年也功败垂成。不过,在失败中他摸清了败北的原因。第二年,针对那原因,他找到了攻克的窍门,终于在我们乡率先冲破上了珠峰。
啊,厉害!全体老师无不惊讶,我也是。
放学了,老师们都走了。我正在“无烟办公室”里批改测验卷,突然闻到呛人的烟味,不由自主地回头望。
祁老师闷坐着,唇上叼着烟,在狠狠地吞云吐雾。他脸已扭曲,斜睨着我,愤然说:“妈的,弄了个省级优秀班主任,其实没干过一天班主任!”说完,他扔下烟屁股,霍地站起来,猛锤一下桌面,茶杯颤抖着,和桌面撞击出一串哒哒声。他疾步走开,一股烟气随之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蠕动着嘴唇,但没有说话。我起身舀了半杯水,浇灭了垃圾桶里还没有熄灭的烟蒂。地面很脏,比起平常,分明多了一些粉笔、铅笔、圆珠笔、水笔的尸骸,也多了报纸、稿纸、书纸的碎片。今天是祁老师值日,但他没有尽职尽责。我拿起扫帚,把办公室扫了一遍,垃圾满满一桶,是平时的几倍。
那以后,领导们个个一咬牙一跺脚,都奋力登上了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珠峰——只有一个刚提拔的年轻领导除外,他教龄不够,且高级的名额已经用完。不过,他也跃跃欲试,不失时机地积累着材料,登上珠峰只是时间问题。
四
如果你问生活给我最大的顿悟是什么?那一定是自知之明。
您辛苦了。
又见您的文字,可谓是谆谆教诲,让木春继续受益匪浅。
您对木春拙文的透视,是木春永远钦佩的原因。
遥祝晚安。
希望能多一些“我”这样的老师。
看到您的文字,真实,可信,亲切。
谢谢您对木春拙文的关注,谢谢您的鼓励和支持。
遥祝晚安。
木春完全同意您的评析,我们心目中都有一个好老师的标准和形象,我们都希望这样的老师越来越多。
木春谢谢您的关注,关心和鼓励。
遥祝安好。
晚安。
谢谢你在酷暑时节对木春拙作的关注,谢谢您的鼓励和支持!
您的散文和小说都是精美的,是木春学习的榜样。
夏日炎炎,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