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九叔(散文)
家是一个人的精神气儿,心情好了过日子才有劲,看来九叔是从痛失九婶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九叔不仅能挣钱,还能持家,这样的男人世间少有。这让那些热心的大妈大婶们又不淡定了,开始四处给他张罗对象。可九叔却是一脸淡然,抿着嘴,温和地笑笑,拒绝了。
这么多年,九叔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冷冷暖暖的夜里,枕着那个冰凉的小板凳,过黑黑白白的日子。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真不是能随随便便走进谁心里的。相信也只有我父亲,才真正知道九叔心里的苦。
五
转眼跨入了80年代,那可是一个充满着机遇和挑战,催人奋进的时代。
忙碌了大半生,在建筑这块九叔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算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九叔原本就头脑灵活,便借着政策的东风,组建了一个小规模的建筑队。
九叔一下子成了老板,却并没有趾高气扬;在他手下干活的也没外人,大多是附近屯子里的汉子。黑天白日里混着,与其说是包工头和雇工,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锅里抡马勺讨饭吃的兄弟。
要论九叔人气也真挺火,队伍刚一组建,就几乎包揽了附近十里八村的活计儿,谁家打算破土动工,第一个想到的准是他。
九叔还是那样风趣幽默,嘴上说着话,手里却不停,他虽是包工头,却从不搞剥削偷懒那一套,遇见不好干的活,一准拿起抹子或者大铲,登高上低的先给手下人打个样儿。
我印象里,那时的九叔是快乐、能干、坚强的,浑身洋溢着一种被需要的自信,总有使不完的劲。工地上忙一天回到家,九叔也不闲着,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呢。
吃过素华热的饭,九叔便套上驴车,拉了化肥,一路上呱哒哒往承包田进发了。都说老马识途,其实九叔家的这头驴子也通人性。驴子拉着车,九叔就坐在车帮上,一路摇摇晃晃,正好趁机眯个盹儿。等到了田里,驴子仰着脖子咴咴叫,使劲用蹄子刨地,俨然一个得胜的将军;九叔立马睁开眼,迷瞪瞪地开始卸车,紧着手干活。
傍晚的太阳像骑着蛤了,没一会便滑到双城河埝下面去了。天很快黑下来,九叔的活儿却没干完。四周黑咕隆咚的,无数的虫儿们隐在草丛里或者泥土深处,忽高忽低、长长短短地唱着。九叔停下手里的活,用耙子一样的两只手东一把西一把扯来堆柴草,在地头上笼起火。看不见地边子,他就用苞米皮或者秫秸做记号,借着熹微的星月,继续忙活……
九叔这般卖命,父亲知道了很是心疼,就应承九叔,以后让自己的闺女们帮忙。其实父亲撇出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也没考虑过自家的困难。我家老老小小七口人,十五亩地,真正干活的却只有母亲、大姐和二姐。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因为一些家事,干活走神被电锯伤了手,后来又闹脑血栓住院治疗,恢复了几个月也是端着胳膊、走路择择棱棱的。我和三姐当时在外面上学,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心有余力又不足。老妹妹尚小,需要人照料。
很显然,父亲对九叔的承诺,给本来就劳累的母女三人又加了载,她们起早贪晚,两头看不见太阳。母亲和大姐还算能撑,也是怕父亲上火,二姐就不行,累惨了的时候,干脆坐地头上放赖。
母亲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回到家,还得立刻起火做饭。一些村人看不过眼,当着父亲的面就议论九叔奸。可不管别人说啥,父亲的表情都异常平静,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只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憨厚地笑。
六
九叔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在村东头又给铁头盖起三间大瓦房。素华嫌九叔干泥瓦匠太累,就商量着做点小买卖,来钱快,还相对轻闲。于是,爷几个一商量,从唐山买来辆农用车,办好执照,又从小山批发市场进货,开始追集卖鞋了。
卖鞋虽然不起眼,利润却还不错,尤其是那几年市场刚刚搞活。就这样,从建筑上淘到第一桶金的九叔,又在小商品市场里继续风生水起。
长大后的素华日渐成了九叔的帮手,她也似乎继承了九叔手巧能干的基因。这个家有了她,九叔省了不少心。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九叔再舍不得,也不得不看着素华穿上嫁衣,小燕儿分窝般离开这个家。
素华出嫁那天正好是国庆节,门前的金银花还香着,雀儿们落在高高低低的树杈上唧唧喳喳,仿佛在列队欢迎。院子里那一大簇西番莲红红黄黄也开得火热,可是老天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接素华的婚车排了半巷,临上车,一身红衣的她又扭过身,泪汪汪地瞅着九叔和两个兄弟,随后深深拜了下去……走出这个家,她的心像被一双小手抓着,一窝窝地疼。
素华还会隔三差五回来,也真亏婆家离着不远。她帮九叔操持着,又给栓头盖好房子;小哥俩挺争气,没多久就把新媳妇娶进了门。
日子在平淡中继续着,冷冷暖暖,阴阴晴晴,没有啥是永恒不变的;仔细想想近十年的光阴也不过须臾,回首的时候难免怅然,有隔世的恍惚。
这期间,素华离婚了,带着女儿又走了一家。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女人愿意走这一步啊,出一家入一家不容易,何况还带着个孩子。
这回素华找的对象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待她们娘俩挺真心。趟过婚姻这条河的她越发心明眼亮了,想想之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浪漫,她更想要的是能握在手里的幸福。
铁头也已是两个闺女的父亲了,连九叔最小的儿子栓头都有了三个孩子。九叔一天天变老,似乎可以颐养天年了。这么多年对于这个家,九叔称得上劳苦功高,相信在整个甄三村,他也是最有资本和信心享受小辈们承欢膝下的。
七
九八年冬天那个夜晚,父亲因病离世。寒风呼号着,掠过甄三村的夜空,鞭子一样抽到人身上。九叔黯然神伤,孤零零跪在父亲灵前,告别他相伴一生的老伙计。
前前后后忙活了三天,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了。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特意安排一桌薄酒,谢呈几个长辈们。席间听得最多的,是九叔念及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好。
我与人为善的父亲就这么走了,叫我如何不心疼。相信与父亲曾有的过往,也刀刻斧凿般留在九叔心里了。
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这难免让我们牵挂。九九年女儿出生,我说让她帮忙带孙女,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把母亲哄到了身边。
老家只剩下三间老屋,像蝉蜕掉的壳,不断被雨水冲刷,被时间风化,以至于青灰的砖缝里长满了青苔,父亲亲手打的窗户也一天天朽烂了。我很少去看它,怕触景伤情。
老家的点点滴滴是通过姐妹们看望母亲的唠叨和发小的电话,零零碎碎传进耳朵的,偶尔会听到关于九叔的消息。
或许是财产分配上有偏差吧,九叔和铁头两口子的关系很僵,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因此那些年在甄三村,铁头的名声很不好。栓头两口子听说倒十分孝顺,九叔每天跟他们着一起追集,忙忙碌碌;散集回到家,儿媳妇会把热腾腾的洗脚水给九叔端进屋。每每说起栓头一家,九叔总乐得合不拢嘴,吃了大半辈子苦,也算享福了。
后来又听说九叔得了癌症,素华和栓头四处寻医找药;治疗效果很好,加上九叔心态乐观,恢复的不错。一六年暑假,素华大姐来城里办事,九叔非跟着来看看他的老嫂子。
我家住五楼,九叔愣是一口气爬上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根本不像个病人。我吃惊地打量着他,真没想到经历了一场大病,九叔还是像之前那么精神,虽然有些清瘦,眼里却泛着光,脸上也是春风般和煦的笑。
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姐俩挨着肩坐在沙发上,紧紧握着手,说着笑着,不禁老泪横流。还是年轻时的那些回忆,说那时的苦,也谈现在的福。直到华灯初上,老姐俩才互相道着保重,依依惜别。
后来母亲越来越老了。在我眼里高大、坚强、勤劳的母亲老到生活不能自理,我不得不把她托付给老家的姐妹照看。
在一次次探望母亲的过程中,我也听说那个曾经好强、幽默、聪明的九叔病老不堪,栓头媳妇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每天哭哭闹闹,以离婚相逼。
这个家九叔算待不下去了。
素华替老父亲鸣不平,却也无奈。她把九叔接过去,好吃好喝伺候着,怕九叔憋屈,又温言软语劝着。可九叔就是想不开,心里的痛像一道道绳索将他捆住,越挣扎越控制不住,九叔变得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万般无奈,素华一纸诉书将两个兄弟告上了法庭。
判决下来了,三个儿女挨家轮,一起给九叔养老送终。大儿子铁头表态了,小儿子栓头也就着台阶下了,九叔算又有了安身之处。
八
大姐说是素华带着九叔来的,进门的时候,闺女姑爷一边一个,九叔拖着腿。
老姐俩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坐在床边,手拉着手,哭哭笑笑的,像两个孩子。
九叔整整呆了一下午。
我想象着母亲见到九叔的惊喜,也默默猜测着老姐俩都唠了啥。这样的见面越来越不容易了,真不知道这一别,下次再见是啥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