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君谢过自己的初中班主任，然后按他指的路推着车往回走。这路的确好认，只此一条，一路弯弯曲曲的，仿佛一条小蛇盘桓着迂回着，全是石子路，没有了泥泞，上坡，下坡，她不停地上上下下，幸好路上人不多，否则她得一路叫着“劳驾，让让！”，往前骑了。她踩着那辆哐当作响的车，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盼望已久的公路，她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一路上，她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万老师，张校长会对她说些什么，拒收，是不可能的，脸色不好看，是很可能的。万老师的那句“也好”是什么意思呢？当年她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啊，想不到自己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宁愿没有遇见他，宁愿遭张校长的白眼。毕业时的那份豪情现在已消失殆尽。这一个多月来，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多余的棋子，摆到哪里都不合适。这对于顾晓君的自尊心，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其实，她不知道，相比于后来，这点打击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的。
　　
　　 二
　　 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顾晓君都背着书包跨入校园，带着新发的课本和满腔的喜悦。今年，却是满腔的忐忑，虽然生活在她面前翻开了全新的一面，她应该兴奋和激动的，但是除了忐忑便是茫然，她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是怎样。从小到大，除了家便是学校，以前是作为学生，现在则是老师，她的学生会是怎样的呢，他们会为难她吗？
　　 顾晓君骑着车，循着上次的路线向学校骑去。因为害怕迟到，她早早就出发了。路虽然不好走，但却很好认，仿佛一条线一样，弯弯曲曲地牵着她，她仿佛隧道中的一只蚂蚁，只管循着那点光亮往前。当她出现在学校里的时候，又是满脸汗津津的，她直接去了校长室。
　　 校长说：“你去教导处吧。”
　　 顾晓君又找到教导处，拿了课表，课本，教师用书以及备课笔记，捧着沉沉的一摞子，她把它们放进自行车前面的篓子里，又去找万老师。万老师带她去看看他的班，七年级二班。这所农村中学规模不大，总共三个年级六个班，每班五十来个学生。共有三百多个学生，三十多个教师，从张校长的不满的语气可以看出教师应该是超编了的。
　　 万老师说：“你教我们班政治，是副课，平时不用上的，都上主课了，你可以不用来的。”顾晓君一听，愣了半天，问：“不来，行吗？校长不查吗？”
　　 他笑笑说：“没人查的，地理生物啊这些副课一直都被主课老师占去了！你可以回去了！”
　　 顾晓君迟疑了半晌，只得推车往回走。
　　 刚才拿到新书和课表的那份激动还在，它们正静静地呆在车篓子里，崭新的，顾晓君似乎闻到了新书那种特有的墨香，尤其是备课笔记教师用书，这可是她新身份的证明啊！可是此刻，它们躺在篓子里默默地望着她，一种被冷落的感觉使得她对书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顾晓君不慌不忙地骑着车，不再像来时那般急切，太阳明晃晃地刺着顾晓君的眼睛，她不由得眯缝着双眼，来时的汗还没有干，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使得她本就宽阔的额头更加凸出，一双高度近视的小眼睛此刻更眯成了一条缝，没人看得清那里面装着什么。
　　 顾晓君不时地用手擦擦顺着脸颊往下淌的汗珠，望望前面又一段上坡路，路上的灰尘很厚，石子很大，她使劲地蹬着车，小心地绕开石子，偶尔一辆车过，扬起的灰尘立刻将她淹没了！刚才来时，心里很急，许多的坡一鼓作气地骑了上去，而此时，不用急了，时间有的是，她竟然不知道怎么打发了！这么早回去，爸爸妈妈肯定要问，她怎么说呢，她说，自己带的是副课，不用上的，以后就在家里不去上班了吗？那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踏实吗？而她呆在家里会安心吗？
　　 想想两个月前，跟同学们洒泪而别的情景，恍然若梦！那时还有梦，未来总是让人想往的，而这，难道就是自己曾经想往的未来吗？
　　 毕业晚会没有举行，虽然她和子夏曾经那么热心地去练《萍聚》，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对着一院子正在训练的消防官兵们，就那么被那首歌打动了！那是她俩第一次听见那首歌，却不约而同地说，毕业时，她俩就合唱这首歌吧!子夏嗓音浑厚低沉，适合唱男声，她则只能唱女声，虽然顾晓君知道唱歌对于顾晓君，纯粹是自娱自乐，但顾晓君还是跟子夏一起练了起来，那时是在消防中队，子夏长路迢迢，跟顾晓君来到翼城，是因为这儿有个小伙子，跟她邻村，虽不是青梅竹马，但那个小伙子却对她一往情深，多次相邀她来翼城一聚，而顾晓君，却正是翼城人啊！有时觉得命运真是无厘头，仿佛故意安插顾晓君在子夏身边，就是为了带她来此一聚的。近两个月来，顾晓君已经无数次经过三中队，都会注意地去向里面观望，希望还能看见那张黝黑淳朴的大男孩的脸，但随即就摇摇头，即使真的看见了，也可能不再相识了！人生就是那么奇怪，有的人真的只是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却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而有的人总是相逢甚至是常驻在彼此的生命中，却似乎什么痕迹都不留。
　　 顾晓君哼着那首《萍聚》，“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突然间泪水盈盈：再也哼不下去了！在这烈日炎炎的灰尘漫天的路上，在陌生的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间，她就那样任眼泪流着，恣意地流淌，陪伴她的只有这辆车，还有车篓子里刚刚拿到手却一无所用的书，感觉它们的命运跟顾晓君是一样的！才出校门便宣告一无用处！
　　 子夏，你在哪里？你工作定了吗？还有那个消防中队的大男孩，我知道你们是没有下文的，因为你早就说过，你必须回老家，你必须呆在妈妈身边，妈妈好容易将你抚养长大了，你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他却已经落在翼城了，只能祝福他吧。顾晓君理解她，因为她和她一样，也选择回老家，因为那儿有自己的父母，他们是她的根，而她也是他们的树啊！父母在，不远游，所谓父母子女一场，是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能够相互守望，相互温暖。
　　 正当顾晓君推着车狼狈而茫然地走着时，忽然一阵摩托响，她习惯性地靠边，谁知那车却隆隆地停在她身后，她没理会，继续往前走。那车又突突两声跟了上来，她很纳闷，便停了下来，对那车盯了两眼。
　　 忽然一个声音叫道：“顾晓君，真的是你呀！”
　　 顾晓君一愣，在这偏僻的山路上，竟然还有人认识自己！她往上推推已被汗水滑下来的眼镜，顺便悄悄抹掉了两颊上的泪水，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辆红色雅马哈和雅马哈上戴墨镜的青年，一脸茫然！对方笑嘻嘻地摘下墨镜，露出那一对上扬的眼角，是她的小学同桌鲍卫军！但她依然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没吭声，他倒着急了，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这个老同桌都不记得啦？”
　　 阳光下他那辆雅马哈发出耀眼的红光，还有脚上那双即使蒙了灰尘也难掩其光芒的黑色半高跟皮鞋，再看看顾晓君推着的这辆灰蒙蒙的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以及她脚上的那双妈妈亲手做的黑灯芯绒方口鞋，感觉自己就是从混沌初开的蛮荒中穿越而来的原始人！
　　 没想到一直目中无他的顾晓君时隔多年之后竟然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顾晓君没理他，继续推车往前走，他也慢慢地跟了上来，说：“老远的看着像你，感觉又不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也许是看见顾晓君车篓子里的书了吧，他又自顾自地说：“你今年大学应该毕业了吧，莫不是分到这儿来了吧，你家怎么不找人呢，分到这鬼地方来了，我摩托骑着都要十几分钟，你自行车起码要四五十分钟吧！这个路，哪是你们女孩子能骑的啊！”
　　 他一直跟在顾晓君左侧，自顾自地说着，见顾晓君依然没搭腔，也许自觉无味吧，便跨上车，对顾晓君说：“我先走了！再见！”便突突离去，顾晓君没吭声。
　　 他绝尘而去，逐渐消失在一路扬起的灰尘中。这家伙，看样子混得不错，已经骑上了雅马哈了！而那时自行车都还不是每户人家都买得起的。当年的鲍卫东在同学当中就一直是风云人物，他的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很有钱，当一般人家还买不起黑白电视的时候，他家已看上了彩色电视。为了能到他家去看电视，同学们都争着跟他搞好关系，他生得人高马大，经常欺负女同学，尤其是他的同桌。顾晓君就被他欺负过，但她毫不示弱，他们课桌上的那条“三八”线上经常硝烟四起，他怎么欺负她的，她立马还回去。虽然体力上她总是处于下风，但她脑子活儿，经常找准时机出其不意地予以还击，几个回合之后，鲍卫东收敛了不少，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的护花使者，但是她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她讨厌那些仗势欺人的人！
　　 今夕何夕，竟然接连遇见了“故人”，在这样的尴尬时刻，她以为自己已被命运扔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到家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顾晓君像做贼似的拿着书到楼上，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书籍，是她的最爱，但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它在她的手中，毫无感觉。
　　
　　 三
　　 第二天早上，顾晓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虽然已经立秋了，天气依然很燥热，她注视着窗外的那片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儿杂色，知道又是炎热的一天。爸爸妈妈又已经在忙碌新的一天了。她静静地听着楼下的动静，以前，感慨他们这么炎热的天还得下地，现在，顾晓君则很羡慕，羡慕他们有事可干，羡慕他们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人，最悲哀的是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
　　 见顾晓君这儿没动静，妈妈叫道：“晓君，你还不起来上班去吗？”
　　 顾晓君只能答道：“来啦！”她磨蹭着直到爸爸妈妈已经出门了，才推车出去，虽然万老师告诉她不用去，但第一天她不能就玩消失，得在校长面前露个脸，不然不就给校长留下一个吊儿郎当的耍奸弄滑的印象吗？事实证明，顾晓君多想了，校长岂是想见就见到的，除非是他想见你！
　　 当顾晓君骑着车又是热气腾腾地出现在校园里时，一切都井然有序，学生们已经黑压压地坐在了教室里。学校毕竟是学校，铃声就是号令，只要铃声一响，一切马上进入正轨。站在702教室的外面，听着他们朗朗的读书声顾晓君有些百感交集！他们知道她是他们的政治老师吗？，她回忆着自己曾经坐在教室里的情景，那时的她朝气蓬勃，对生活充满热望和憧憬，而现在，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甩出制度外的另类一样！真想再坐到他们中间，只知道读书，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问，该是多大的幸福啊！只可惜，当时没有好好珍惜！不知道几年后的他们会怎样？会不会像她这样彷徨？这就是她十年寒窗换来的结果吗？
　　 正当顾晓君驻足惆怅之时，万老师从教室里出来了说：“顾晓君，你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不用来上班的。”
　　 顾晓君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怕学校有什么事要找我。”
　　 他说：“学校能有什么事，只要你的课有人上就行。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见他如此说，顾晓君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顺水推舟说：“那就谢谢老师了！”便又转身离去。一个星期以来，天天如此，在家里，妈妈会问“你不去上班吗？”到学校来，万老师会说，“这儿没你的事。”顾晓君在家与学校之间徘徊，学校没有顾晓君的地方，家又不能安心地呆着。每天骑着那辆自行车在山路上上上下下地使劲地踩着，一脸大汗地到学校，连教室门都没有进，然后又满脸大汗地往家赶。
　　 当那个黄昏，顾晓君郁闷至极地到家，见哥哥也刚到家，将自行车往墙壁上一靠，他是从来不打站架的。平日里顾晓君觉得他那个动作简直是帅呆了！但此刻，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哭这两个多月来的委屈和心酸。
　　 哥哥见状，也不问什么事，只是说：“明天正好是周末，你去东河学校问问老潘吧，看看他可能帮上什么忙。”顾晓君知道老潘，他是哥哥的同学，从小关系不错，以前上学的时候曾经到顾晓君家来玩过，现在是那所学校的总务处主任。一听此话，她赶忙擦擦眼泪，东河学校顾晓君曾经在那儿实习过，也算是熟门熟路吧。
　　 自小看着顾晓君长大的哥哥，其实一直懂得他的小妹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吧，一直在他们的庇护下生活，从来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埋着头看书，书呆子一个，但他也知道这个刚强好胜的小妹，如果不是遇到极大的委屈，是不可能如此嚎啕大哭的，那哭声，似雷霆如骤雨，又似山洪暴发。顾晓君至今还记得那样的场面，依然记得哥哥下班回家时带着满身黄昏的气息，他的神色其实也是有几分落寞的，就如那天的黄昏那样，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只可惜自私如她又几时留意过哥哥的郁郁寡欢呢！
　　 第二天，顾晓君便骑车去东河学校了。沿着熟悉的马路往前骑着，路的两边是长势正欢的棉花，田间还没有人，露珠很浓，潮湿的车轮上沾着一些青草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此行结果如何，但她仿佛看到了希望，就如她的前方那正从树梢后面冉冉升起的太阳。
　　 学校不远，路况也还不错，都是大路，骑车十来分钟便到了。学校里很安静，因为是周末，操场上只有几个小孩在玩耍。顾晓君推着车，沿着后门的那条石子路往里走，她一家家地留意着，虽然知道老潘家的厨房就在这一溜儿的瓦房之中，可拿不准是哪一间。这房子从外面看全都是一样的，正当她犹犹疑疑地张望之时，老潘从一间房子里出来了，穿着件大裤衩和白背心，啃着个苹果，顾晓君忙上前，说：“潘主任，你好！”他一见顾晓君，叫道：“晓君，你怎么来了？”顾晓君一听他叫自己晓君，还像小时候那样，顿觉好亲切，忙说：“我哥哥叫我来问问你，你这学校还要老师吗？”老潘三口两口地啃完手中的苹果，说：“我带你到前面去问问。”
　　 顾晓君随着他来到前面的校长办公室，校长老娄刚好在，见他们进来了，抬起头看看他们，顾晓君说：“娄校长好！”老潘说：“我带她来问问，我们学校不是还缺老师吗？”老娄望望她说，“我也正为这个问题头疼呢，明天教委就要到我们这儿来视察新分来的教师的落实情况，我们还缺几个老师呢！”老潘说：“那不是正好，她可以到我们这儿来呀！”娄校长说：“是啊，你不是到我们学校来实习过的吗？怎么分配时不到我们这儿来呢！”顾晓君说：“我不是你们乡的啊，把我分到西河去了！”老娄说：“你愿意到我们这儿来，是吧？”顾晓君说：“嗯，当然愿意。”老娄说：“那正好，明天上面来视察的时候，我直接将你要过来。”顾晓君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赶忙点点头，说：“好。”然后谢过老潘，骑着自行车，轻快地往家赶去。
　　 星期一的时候，顾晓君不再茫然，一咕噜从床上爬起，她今天的任务很重，必须将分配时那一条路线重新再走一遍。她先到西河学校，刚到校长办公室，那个胖胖的校长见到她，笑着说：“恭喜你，调到东河去了！”顾晓君一愣，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他见她愣着，说：“我昨天到东河去，老娄直接跟局长要你，局长答应了。”顾晓君明白了，原来昨天所有的校长陪同局长一起到各校去视察新分配的教师的落实情况。
　　 顾晓君拿着那张当初到这学校来的报到证，又回到乡教委，然后又骑车进城去三十里开外的区教委。一路很顺利，唯一的不顺便是归途中下起了雨，那雨特大，淋得顾晓君眼睛都睁不开，虽然穿着雨衣，但浑身上下仍然湿淋淋的，路上的车都不知到哪儿去躲雨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她只记得当时在路上决然地骑车前行时，曾听到过一声惊叫，是个小男孩的声音，说，“咦，妈妈，你看，那儿还有人在骑车耶！”
　　 当她将那张随自己绕了一大圈的“纸”放到娄校长面前时，禁不住地想，我们的一生，有多少时候，命运就是由各种各样的“纸”来决定的啊！一辈子，似乎都是在为各种各样的“纸”奔忙着！想想，不免可悲！
　　 路，可以循着来时的路线重新倒回去，可人生回不去了。那场雨，似乎是她人生的一场洗礼，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开始步入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