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阿Q重返人间(小说)
正因为阿Q先生有《康熙字典》。所以对面供销社营业员的影像,便根本不能在阿Q先生的眼中存留几秒的。走进去,把钱往柜台上一扔,喊一声:“拿××东西来!”便把头仰得高高的。等听到柜台上有“摩擦”声,便用手一摸,昂着头走出去。不过,对副食门市部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他可是另眼相待的。有事没事地去和她扯几句,然后买几个小钱的东西,便慢慢走出来。
一日,阿Q先生发现邮局的话务员走进供销社大院半晌不出来,又有消息灵通者言,那便是姑娘的未婚夫!阿Q先生很是不平起来:
“奶奶的!那臭丫竟然找了这么个烂朋友!难道那混小子也有《康熙字典》不成?”
后来一想,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那丑丫不是也无这本书么?因此她还不配和我们阿Q先生交朋友呢!阿Q先生是要和有《康熙字典》的姑娘交朋友的,那才是“情投意合”,况且那丑丫的鼻梁似乎过高了一些,嘴唇也似平过薄了一些,最重要的是走路的姿态过于摇摆有失雅典,谈话的声音细得叫人听起来很不舒适……
五、另寻出路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
当一缕淡淡的朝阳刚刚露出,末庄中学的早操也刚刚结束。学生们唏哩哗啦地从操场上解散去准备日复一日的早读。孔乙己先生拿着书本在走道上边走边高声诵读了——这可是阿Q先生进校以来不多见的情景。随着他那几丝灰白色的山羊胡须的抖动和干瘪的秃顶左右摇晃,一串串古怪的音符从他的瓶盖似的嘴中央发了出来:“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三人行必有吾师也。”
学生们三三俩俩从他身边跑过,并回头朝他发出铃一般的笑声,而他则将那干而圆的眼珠鼓起来顺着那副补了个洞巴的、架在鼻尖上的眼镜上方望出去,气呼呼地“嗯?”一声,便又去埋头读: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阿Q先生伸展着胳膊走将过来。他从孔乙己身边插过,斜顾一眼,小声语到:
“老朽!酸相!”
“什么?你?!后生啊……唉!”
孔先生愤愤然,而阿Q先生却笑语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您老先生活到老,学到老,满腹经论,可怜却怀才不遇啊!洋校长也真是了!却让您老先生去管那些儿破书,把钢没有往刀刃上撒哟!再说那几本书又实在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几时能派上用场呢?!”
孔先生直气得牙齿哆嗦起来,颤颤抖抖地吐出:“这、这这!唉!真是,少壮者,不,不不,不知天之高而地之厚也,乳臭未干,焉懂人世之故哟,呼呜!痛哉!痛哉!!”说罢,摇着头走开啦,阿Q先生又欣然跑回自己的屋里。
可当他洗刷干净,准备早读时,一个挺敏感的问题,忽地从脑门中央冒出来:
孔乙己往日不是在图书室练古贴么?今早倒读起书来,而且是读学生的课文,这其中必有文章!
果然,阿Q先生早饭时从教师们两个一蹲、三个一围的“哧哧”笑声和诡秘的神色中便晓得了孔先生此举的奥秘。原来,即将进行的“教师职称”评定工作规定,学校中的象图书管理员之类人员属“行政编制”不参加职称评定。孔先生深为他虽“笔耕一生”到老来却无评选资格而惋惜,于是要求任课,以图挣一个职称,而不枉落“先生”的名声。洋校长很同情他,便答应他教毕业班的古文课程。
阿Q先生感到很好笑。一则为孔乙己的“不自量力”,二则为洋校长的“失策”。他断定,孔先生此次带课,定将出笑话和洋相,而且升学成绩必将受影响。
“以后有趣味好戏啦!”
阿Q先生得意地想。
孔乙己带了课,虽洋相没有出多少,但该引作笑料的东西却不少。学生以模仿孔乙己讲课的情态语调为乐,将两手紧抱在胯间,似在惧怕裤子下坠,嘴里呼着“之乎者也”,两眼微闭,摇头晃脑。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的七月十日,也就是阿Q先生显赫赫出现于末庄中学一周年的纪念日,县文教局教研室打来通知,说要在末庄中学从下届新生中组建一个“语文教改实验班”,要求学校委派一名具有足够的教学经验和改革、开拓精神的教师担任此项教改任务,参加暑期培训会。
自从神州大地吹起一股“改革”风以来,尽管上司们声嘶力竭地大喊“改革”“改革”,末庄中学的“有志改革”者的内心也翻起了汹涌地热浪,但却苦于无从下手。除了在教学计划、总结中唱几句“把教堂变成学堂”,“以学生为主体,以教师为中心”的唱词而外,再无新招了。洋校长照例在每周例会上念文件、讲纪律、扣奖金、数教师教案的页数。至于图书室的尘被如何揭去,仪器柜的锈锁如何打开,都是与洋校长改革无关的事情。
一向锐意改革的阿Q先生,根本不能满足这样的现实,他渴望新的“招数”。
这下子倒好啦,“上司”终于替末庄中学想出了“出成果”的办法!阿Q先生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希望的青烟。他明白,按照教改的要求,只有一级教师职称的人才有资格承担这样的“科研任务”,但他又转而一想,在末庄中学,能有此资格的,非他阿Q先生莫属!请看,小D固然和洋校长有交情,但他是教物理的,王先生固然好背书,但他没有《康熙字典》,孔先生么?就凭他教“茴香豆”“茴”字的四种写法那几下子,去担任这项任务,岂不是笑语?!唯他阿Q先生虽则教龄很短,但是有锐气,而且就教学方法而言,不是也颇受洋校长的赞赏么?他的“教学思想”不也受到洋校长的肯定与指导么?
“轮都轮到我头上啦!”
阿Q先生满有把握地想。他开始描绘下学期的情景来:那时,他已是末庄中学唯一的一级实验教师,孔乙己凭着他的资历,谋得个二级教师,而王胡、小D之流是连做班主任资格都不够的“三级教员”。那时,他将有权随时指点王胡,批评孔乙己的贫酸,教训小D的古板……
等到洋校长召集会议,已经是临放假的前一天啦。这五、六天的时间,阿Q先生好似过了五、六年!
会上,洋校长照例在教导主任读了文件之后,分析了这件事的现实意义和深远意义,然后是副校长宣布公开提名,说是发扬民主,开展“竞争”。
沉默了一会,便有小小议论。阿Q先生异常激动,目光不住地扫射会场的每个角落,不发一言。
“让阿Q先生去吧,小伙子冲劲蛮好的。”一个角落的声音。
又是沉默。
阿Q先生的心跳得更剧烈了,他的脑际间翻腾着一句话:
“我有康熙字典!”
洋校长皱着眉头,吐着烟雾,若有所思地发话:
“孔先生您……”
“我有康熙字典!”一串铿锵有力的带有怨色的声音从阿Q先生的嘴里喷了出来。打断了洋校长的声音。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就哄堂狂笑了起来。洋校长被一口烟呛得流下了泪水,还用手指叩击桌子要求“肃静!肃静!”
阿Q先生意识到自己被人取笑了,一下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将头用两手紧抱埋在双膝间,脑子乱嗡嗡直响。他恼怒自己的这张嘴好不严肃,竟然将自己脑子里想的话就这样轻率地捅出去,叫他在这种场合丢了一个比前世未画圆圆圈还要难堪的“大人”,叫他怎能抬起头来呢?他恨不能将这张破嘴巴扔掉!
就在我们的阿Q先生还在责骂自己的嘴巴时,洋校长做出了让孔乙己去完成这项任务的决定,当他清醒过来时,正听到孔乙己先生那漏着气的声音:
“唉、唉、咳!老夫咳!年年事已高矣,担当此类教研任务,恐力难咳!力难从心矣,还是叫年负力盛者去,去矣!唉!唉唉咳!”
“孔老师您就不要推辞了吧。”洋校长道“语文界老前辈了嘛,经验总是丰富的吧,也好趁此机会将您多年的东西总结总结,年轻人,少经验,短见识,把这么重的担子让给他们,可真叫人不能放心,这可是育人子弟的大事啊!”
孔乙己还想再言语些什么,洋校长就宣布散会啦。
阿Q先生神魂颠倒地摆进自己的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只是不敢放出声来。他又想起前世被假洋鬼子赶出钱府的事情来,感到这次的遭遇被那次更刺疼他的心——那次被轰出来之后,他还想去告发——尽管未告成,但告的理由总还是想得出来的,可这次被如此嘲弄,却连告发的勇气都没有!前世被害而遭杀头示众之辱时,他还大声喊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这一回他连大声哭泣的勇气都没有啊!越想越难过,越恨自己糊涂而投奔了假洋鬼子,忘记前世之教训,把自己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就这样断送在假洋鬼子的手中,于是愤愤骂道:
“奶奶养的,前世不许我革命,这世又不准我改革,我和你祖奶奶困了觉不成?!”
“妈的,奸贼相,老子不干了!”
忽地一个念头闪进了他的脑子:下学期不是要实行“教师聘任制”么?到那时,教师不是就可以“自由地选择学校了么?”于是他的心头又升起一堆希望的火:
“老子下学期不在这龟儿子手下干啦,到别的地方去,干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叫狗日的瞧瞧!”。
至于投奔谁的怀抱,寄于谁的篱下,还没等他想好就飘进了梦乡,等到他糊里糊涂骂着“奶奶的”“妈妈的”醒来时,末庄中学的操场上,已站满了学生,洋校长正站在主席台前,向学生们宣布“暑假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