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不知秋思落谁家(小说)
并不只因为那几个混蛋把我欺负了,而是,从此以后,我受了欺负再也没有人替我出头了。如果我爸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抄起家伙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他嘴上一定会叫嚣着:“谁敢欺负我女儿,我让谁死!”
能这样保护我,给我安全感的人,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柳宇航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以后我会每晚送我回家。”我对此置若罔闻,就当他讲了个笑话。谁知他竟然坚持了下来,我每次出校门总会看到不远处的他。
那件事我没有告诉我吗,怕她担心。那之后我再也不敢走巷子了,通常都是绕着大路走,柳宇航就那么在我身后骑车跟着,我们之间并没有交流。我也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谢谢。
两个月后,我妈突然下了一个决定,她准备重新经营面馆。我很开心,因为忙碌起来的状态确实可以分心,让我妈不再沉浸在悲痛里。她说她做了个梦,梦里我爸问她:“你为什么不再经营面馆了?”毕竟经营自己的一家店是我妈之前最大的愿望了。
面馆重新开张那天是在一个周末,很多老顾客一看到开门就进来了,我看到我妈在锅炉旁不断下面捞面的身影,突然就想到了我爸,以前锅炉旁的那个位置是他的,我妈负责捞料,然后把做好的面端到顾客面前。
第一天虽然有老主顾但总体生意不算是很忙,我在擦完桌子后,就坐在了店门口吹风。然后就看到了站在路对面的柳宇航。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冲我摆了摆手,然后朝路边左右来回看着,似乎在找什么。不一会儿后,柳宇航提了个半人高的花篮送到了店门口,花篮上还写着几个字:开业大吉。
我妈一脸冷静地劝他:“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这个。”
“阿姨,祝您的面馆开业大吉,生意兴隆。”柳宇航将两手交叉束在身前,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和他天生的公子哥气质有点不符。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妈扭过身,尽量把话说的决绝。其实我理解她的,她是觉得柳家该给的赔偿已经给了,事情已经了结,没必要再去牵扯其他。柳宇航做出种种补偿的事,我妈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好把他当成空气一样的存在。柳宇航并没有离开,他留在店里帮忙收拾桌子和洗碗。我妈硬抓着他不让他干这些事,可他就是执拗地接着干手里的工作。
“你这样,我们受不起。”我妈说。
“阿姨,我就是想单纯地帮忙做点事而已,哪有什么受不受得起的。”说罢柳宇航的眼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是发自内心地在笑。
柳宇航一直坚持到面馆打烊,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小时,我妈最终没忍心地问了句:“你吃点什么?我给你煮。”
柳宇航倒也没有客气:“阿姨,我吃一碗牛肉面就行,谢谢。”
我妈煮了三碗牛肉面,给柳宇航的那碗里放了很多牛肉。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柳宇航在隔壁的桌子坐着。他端着碗凑过来,将碗里的牛肉夹给了我:“妹妹多吃点。”
我妈在一旁拦着,嘴里念叨着:“哎哟,不要再给她啦!她都要胖成猪啦!”说罢我们三个竟然都笑了起来。尴尬拧巴的气氛似乎消散了点。
柳宇航骑着车子走后,我妈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着,最终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可惜了。”
可惜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以天涯隔海角的形式。
四
柳宇航经常在周末两天来面馆帮忙,我妈不止一次地跟他说:“高三了,你还是要以课业为重,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忙完中午那阵子后,我妈会回家歇会儿,我和柳宇航会留下来看店。
天气越来越冷,我对着眼镜哈了口气,眼镜顿时雾气一片。
我思索再三,对柳宇航说:“其实你以后不用过来了,你们家的补偿我们收到够多了。”
“你不欠我们什么了。”我平静地看着他说。
柳宇航苦笑了下,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你还恨吗?”
我沉默良久,眼眸里又洇起了雾气,我轻轻摇了摇头,为了让这个无辜的人安心。
他温柔地指出了事实:“你在撒谎。”
“所以呢?”我瞬时提高了嗓门质问他:“你打算补偿到什么时候?打算对我们好到什么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接受这份好的,因为,这份好迟早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这份好我们无法选择开始,也无法选择结束,总是接受的人在患得患失。
“柳宇航,你会一辈子在我上学或者上班途中接我吗?会一辈子殷切地叫我妹妹吗?很明显,你不会!。或许若干年不见面后,你连记都记不得我的脸庞。”
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我:“如果可以,我会一辈子都对你们好的。”他的眼神坚定里透露着温柔,像是在表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决心一般。我瞬间有些触动,下一秒不信任感又升上了顶峰。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别说大话了。”
日子像寻常一般地过,柳宇航还是每周末过来帮忙,他雷打不动地在周一至周五晚上,出现在校门口。他本来是该在一栋栋酒店大厦里,指点江山的,却选择了来小小的面馆里挥汗如雨。
有时候看到他着急忙慌收拾桌子的样子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但他依旧得体、有礼地接待着每一位光顾的顾客。他的身上只透露了两个字:美好。
临近年关,过年的气息在大街上逐渐显现出来,成为了一片片红色的海洋。我越来越珍惜和柳宇航见面的机会,因为下学期我就要去校外的艺术培训机构集训了,到时候是住宿,连回家一趟都很困难。
我和他走在大街上,两个人手上各提着两大袋子年货,其实买的都是一些有的没的。路过一个甜品店,柳宇航看着我被冻得通红的脸,于是提议:“我们进去喝杯咖啡吧。”我点点头。
柳宇航在柜台点餐,我率先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会儿提了一个蛋糕盒子走了过来,我疑惑地看着他解开绳子,将生日蜡烛插在了蛋糕上。
他冲我莞尔一笑:“妹妹,生日快乐。”
“快许愿。”他接着将蜡烛点燃。
我在心里默念:“那就……祝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健康吧。”
过完年后柳宇航来我家了一次,他回绝了我妈塞给他的压岁钱,并递给了我一个手机。他表示如果集训生活实在太枯燥乏味,可以给他打电话,他可以带着我去游玩一趟。
我并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但是对着联系人那一栏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集训的三个多月里我们也很少联系,只是通过偶尔发一下信息,问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最近还好吗?”
集训结束在了春光明媚的五月份,我们老师组织了一次亲子团游行,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我把这个告诉了我妈后,她立马表示自己没空。
一旁擦着桌子的柳宇航听到了,他问了句:“什么时候?”
“就周末。”
我妈突然拍了下桌子:“要不让宇航带你去吧。”
我无奈地重复:“一般都是让家里大人带着去的,他又不是大人。”再说,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真的兄妹。
“谁说我不是?”柳宇航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是你哥,我可以带着你去,就这么说定了啊。”
游行的项目闹了半天原来是去爬山。机构老师旨在游行途中增加父母与孩子的粘性,多多沟通理解,互相帮助的过程中发现美好,所以才选择了将近七十度的山吗?我想。
爬山的过程中,不少家长和学生感到了吃力,当然也有的父子组合像打了鸡血似的,勇猛直前。柳宇航为了照顾我已经放慢了速度,我喘着粗气不断地坚持着,尽管腿在抬起来的那刻忍不住地颤抖。
最终他将手递给了我。
我愣怔地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秒,转而看向他的脸。他像平常一样冲我笑:“我拉着你。”
我环住了他的四根手指,他的五指回握,牢牢地抓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晚上我们在山上举行了篝火晚会,然后开始各自搭帐篷。我从来没有过野营的经历,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站着,柳宇航动作麻利地将铁条装好,十几分钟就把帐篷搭好了。不断地有人向他求助,他也乐此不疲。
睡觉时我和柳宇航隔了八丈远,准确地说,是他躺在那一端,我在另外一端。
我们都头朝外躺着,默不作声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先开了口:“上一次看星星还是在天文馆,我爸带我去的。”他顿了顿,接着说:“宇宙星河,真的很美。”
我转过头去看他,柳宇航还在看着天,他的眼睛和星星一样亮。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柳宇航的爸爸也很久不在他身边了。
我们就那样一直静静躺着,良久后我听到了柳宇航一句含糊不清的“晚安”,他应该是困了。
那个夜晚很是寂静,蟋蟀仿佛就在耳旁吱吱叫着,远处还能听到没有入睡的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低语。我的心绪很是平静,但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那端传来了柳宇航轻微的打鼾声。
我转过身对着他,突然很想对睡着的他说出那句话,那句我想说很久了的话:“可以不要叫我妹妹吗?”
他继续打着鼾,没有回应。
“可以,”我咽了咽口水:“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陆英杰,我叫陆英杰。”
五
高考完后,柳宇航选择了去英国留学。他走的前一天还专门去我家辞别我妈,我妈好像亲人一般不断叮嘱:“到了那边一定要吃好喝好,保重身体。”
柳宇航握着我妈的手:“阿姨,您和妹妹也是,保重身体,过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飞机划过天际,那道留在天空的弧线,叫做离别。
我开始了更加沉重的高三生活,艺考和高考的压力让我无处遁形。偶尔会想起柳宇航,然后苦笑着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不要去想。
临近过年时,柳宇航给我妈打过来一个电话,他说自己不回来过年了。我妈还是那一堆关心人的旧说辞,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然后我妈把话筒递给了我:“喏。”
我一下子惊醒,将话筒凑到耳边,声音却结巴起来:“喂……喂?”
“妹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多了几分磁性,我甚至能想象到此刻他是笑着的。
“嗯。”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慌张,主动提问了起来:“在那边怎么样?过得好吗?”
柳宇航并没有兴趣跟我交代这些,只用了几句话匆匆带过,他临了对我说了一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生日礼物,明天给你邮寄过去。生日快乐,虽然提前了几天。”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啊?”
他神秘地回答:“你自己亲自拆开看吧。”
一周后我终于等到了,拆开包裹一看,盒子里装着一套茶具,一罐伯爵茶叶,还有几小盒巧克力和华夫饼。那几个茶杯很漂亮,鎏金花纹显得雍容华贵,和我的气质实在太不相符。我最终把它摆在了我家客厅,作观赏用。
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和柳宇航零星地联系着,其实他和我妈联系的比较多。
柳宇航在大三那年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位华裔。我偷偷去柳宇航的ins上看过两个人的合照,郎才女貌,非常般配。
不出意外的话,柳宇航应该会定居在英国了吧。而我只能留在小小的省城里,甚至会在毕业后回到小县城,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又过了两年,我在临近毕业之际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我同学介绍的,比我大两岁,在法院上班。
我妈第一次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她忍不住欣喜地夸我:“我家姑娘也出息了啊,你可得好好抓牢这个男朋友啊!”这么多年,依靠一个外人让我妈扬眉吐气了一次,想来有些可笑。
我想我妈肯定会在亲戚面前炫耀,炫耀我找了一个公家单位上班的男朋友。在他们看来,有编制的男性在小县城看来是十分吃香的。我妈当然也把这件事跟柳宇航说了。
许久没消息的柳宇航突然给我发来了消息,他发来了三个坏笑的表情,加上一句:有男朋友了?不错嘛。
我发过去一个笑哭的表情:什么不错嘛,正常谈恋爱而已。
柳宇航问:那位怎么样?长得高不高?壮不壮?
我心想你们男生怎么都爱关注身高这类问题,于是没有回答,只发过去一个笑哭的表情。
柳宇航紧接着发过来:要是身高身形不算太离谱,以后受委屈了跟哥说,我帮你揍他。
我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发了“谢谢”过去。
依稀记得,我在小巷里被几个混混截住,十八岁的柳宇航表现得像是受了刺激的豹子,他一脚脚、一拳拳,毫不克制地把那几个混蛋揍跑了。
这是在英国待久了,变得绅士了。
又过了两三年,我从妈妈那里得知了柳宇航在英国结婚的消息,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在下班的路上翻起了柳宇航的ins。他在两天前发布了九宫格,是和新娘的婚纱照。照片里他温柔地对着她笑,地上有一大群白鸽停驻。他和他的女孩从校服走向了婚纱,他的爱意一直停驻在她一个人身上。
我很早就明白了,岁月很温柔也很残忍的这一面。所以当年在面馆我在听到柳宇航充满真诚的那句“如果可以,我会一辈子都对你们好的”后,我嗤之以鼻地回了句:“别说大话了。”
那些岁月里的点点滴滴,终将被隐没。
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梦到了我爸。他还是四十多岁时的中年模样,梦里的他带着我走进了一家装修新颖潮流的饭店。我抬头看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随口问了句:老爸,原来你离开了这么多年,是又去开了一家店啊?
我爸一边在案板上用手做着什么,一边冲我点点头。
我兴奋地问他:那我可以经常来你这儿吃饭吗?他又冲我点点头。
我又一次在黑夜里惊醒,这次我不再迷糊,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是梦。
秋天又快到了,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着,时光流转变幻,生生不息。我偶尔会想起柳宇航,但也不再去联系了。这辈子在他身上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他没能叫一句我的名字。我想象过无数次他叫我陆英杰的样子,但终究没有意义了。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思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