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苦刺花开(征文·小说)
“金刚藤活血,鹅肠草舒筋骨,荨麻草祛风除湿、止咳……”胡大爹指着路旁的一株株植物对肖月说着,肖月默默地用手机记着。
肖月不敢当面问胡大爹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孩子,只得装着满脑袋的问题回家问父亲。当肖月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父亲的吃惊不亚于肖月,因为这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胡大爹年轻时当民兵受过伤,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在那个年代,一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为此,胡大爹带着胡大妈搬离了村子,住到了半山腰。一天,胡大爹下河淘沙,听到婴儿哭声。寻着哭声,胡大爹看到了河滩上的一个篾箩,篾箩里装着一个女婴。看着阴沉沉的天,雷声越来越近,胡大爹判断出,这是个弃婴。胡大爹偷偷地把婴儿抱回家,胡大妈肚子里塞了个枕头在村子里出现了。没多久,胡丽“出世”了。
肖月的眼泪都还挂在脸上,李煜进来了。肖月一看,借口说朱三媳妇找她有事,出门了。
肖月内心被搅起几分波澜,瞬间觉得空气是闷热的。她只想回避,一时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说朱三家,脚步也不知不觉朝朱三家移动。慢慢走近,她听到朱三媳妇的哭喊声。快步上前,她看到了一幅从没见过的画面。沙发前,朱三正骑在他媳妇的肚子上,一手揪着她的双手,一手捏着拳头要往他媳妇头上砸。朱三媳妇躲闪着,还是挨了一拳。肖月脑袋嗡嗡嗡地响,眼红了,冲上去,一把扯住朱三的后衣领,再一用力,朱三摔到了一边。肖月还不解恨,顺势又蹬了朱三一脚。朱三俯趴在地上,蒙了。肖月趁机拉起朱三媳妇往后山跑。跑到崖边,已经鼻青脸肿的朱三媳妇挣脱了肖月的手,要去跳崖。肖月急了,搂住她大骂:“想死,我不拦你。回去把娃带上吧!”朱三媳妇一听,挣脱了肖月的手,瘫坐在地上,抓起地上的泥巴石头往崖下砸。
“报警,我才不信没人收拾他。”肖月打完电话,气愤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好像刚才被打得不是朱三媳妇而是她。她为被打的朱三媳妇感到悲哀,更为自己是女人而悲哀。孩子是女人的软肋,是女人的咽喉,一旦扼住,呼吸都是困难的。
朱三媳妇被打,不正是这样吗?接二连三生女儿是她的错吗?摔盆打碗,扔孩子,不是他媳妇,他坐牢都够了。
说到扔孩子,朱三媳妇还恨得牙痒。第三个孩子出生,朱三一看又是女儿,抱起孩子不声不响就要往山林里扔,朱三媳妇从床上爬起来,哭着喊着追了两里地,孩子是抢回来了,自己却留下一身的月子病。不然的话,瘦小的朱三哪敢打高大的媳妇。即便这样,朱三也打不过自己媳妇。朱三媳妇要强,不想别人看自家的笑话,处处忍让,可朱三爱喝酒,爱耍酒疯。朱三媳妇把家里的酒全丢了,又交代村里开小卖部的那家人不准卖酒给朱三,这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今天,朱三不知又去哪儿买了两瓶酒,自己炒了几个菜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喝了起来。朱三媳妇从地里回来,进门不注意才挨了这顿打。她心里委屈,死的心早都有了。肖月一提孩子,心里虽然憋屈,可哪还敢死。
朱三媳妇从小死了娘,她知道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哪舍得把一群孩子放下。山风伴着朱三媳妇撕心裂肺地嚎哭,肖月的心猛然醒了。她忽然想起结婚后和李煜的每次争吵,与朱三媳妇的挨打相比,那些好像那全是爱的味道。
第一次和李煜争吵是为孩子买奶粉的事,肖月战胜,成功拿到了李煜的工资卡。第二次和李煜争吵,肖月收到了李煜在情人节送的鲜花。第三次和李煜争吵,肖月回了娘家,不久,她又收到了李煜托人从大理买来的银手镯。再后来,每次和李煜争吵,李煜都逃了。争吵没了对象,肖月感觉自己输了。肖月那肯认输,找到机会就揪李煜的“小尾巴”。李煜恼极了,在外面转一圈回来,脸上不带任何色彩了。肖月又怀疑,李煜还爱自己吗?
肖月曾盼着和李煜打一架,看着朱三媳妇,肖月不想了。肖月甚至觉得李煜有几分可爱了。意识到这一点,肖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递过纸巾,安慰朱三媳妇说:“忍几年吧。忍几年,孩子大了,苦日子就出头了。”听了肖月的话,朱三媳妇的哭声又大了。肖月不敢说话,只得搂着朱三媳妇,自己也陪着掉眼泪。
警车呜咽着开进村子,人们不由自主聚拢来,伸长脖子议论着。渐渐地,朱三浮出水面了。肖月扶着朱三媳妇跟治安员来到朱三家,朱三还在喝酒,见来了这么多人,连忙伸手去摸酒瓶,甄满酒,举着杯递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来来来,兄……兄弟,干……干一杯。”陆大智接过酒杯放在桌子上,朱三还想端起酒杯把酒喝完,陆大智拉着朱三的手一推,朱三瘫坐在一根椅子上。看着警车开进村子,肖月也带着朱三媳妇从山坡上下来。治安员小陈看到朱三媳妇的样子,已经知道个大概,但还是要拿出笔记本做好笔录工作。听了朱三媳妇和肖月的陈述,小陈和他的同事提起朱三就把他塞进了警车。坐在警车里的朱三还朝陆大智高声叫着:“兄……兄弟,来……来我们……干……干一杯。”
十
为了采集证据,朱三媳妇必须到卫生院检查受伤情况。肖月看到陆大智,知道是他开车送李煜来的,就喊陆大智开车送她和朱三媳妇去卫生院。除了陪朱三媳妇,她也想给自己买根验孕棒,测测看她是否怀孕。
等到陆大智再送肖月他们回来,李煜已经在村口等着了。肖月还想把朱三媳妇送到家,朱三媳妇却轻轻一推,把肖月推回了车里,又冲着肖月小声地喊了一声“娃娃”。肖月再探头,李煜顺势上车,把肖月堵在了车里。陆大智头也不回,一踩油门,车子已经驶离了村子。
车内静悄悄,肖月想着两条杠的验孕棒,欣喜,纠结。如果李煜真的要跟自己离婚,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车子驶到半道,李煜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肖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肖月感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正从李煜的手上传到身上,最后又透过血管直达心脏。到底有多久,李煜没有牵过自己的双手了。肖月只记得,她渴望这双手,特别是每次吵架之后,李煜只要是能拉住她的手,她都会变得多情而温柔。可是,李煜到底把心放在了哪儿,为什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车子刚停,肖月打开车门大步流星地往街上走。
“你要去哪儿?”李煜在她后面追着喊。
想到李煜同意离婚,肖月又不理李煜,拿到自己的行李箱就径直朝家门口走去。见肖月回家,李煜朝陆大智挥挥手,陆大智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开着车离开了。
来到门前,肖月看到自己家门口放着个布口袋,口袋旁还站着一个女人,心里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来干什么的?一连串的问题在肖月脑海里翻腾。再走近一看,只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还不等肖月张口,李煜就问道:“刘玉桥?怎么是你。早已经没名额了,你怎么现在才想通?”
“你误会了,小李。我虽然是个女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不搬就是不搬,绝不反悔。我今天是来找你借钱还信用社的。难道你不记得胡丽是用谁的户头请你担保借钱的吗?胡丽是孩子他爸的表妹,那个户头就是孩子他爸的名字。”刘玉桥微笑着解释。
肖月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仔细一看,想起来了。刘玉桥也看到了肖月,跑过来拉着肖月的手说:“这是你家?”
肖月微笑着点点头。
刘玉桥又说:“那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就白辛苦一天了。”
李煜见两人认识,就向肖月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有易地搬迁进城机会都不搬迁的刘玉桥。”
肖月早听说过刘玉桥家的事,也早就想认识认识这个不一样的贫困户。
别人争着抢着想当贫困户,当了贫困户又争着抢着想搬迁进城,为的不就是那套价值二三十万的房子吗?只有这刘玉桥,扶贫工作人员做多少次工作都不去。肖月还奇怪,真想看看这刘玉桥到底与别的贫困户有什么不同。原来,自己早就在集市上见过她,她精精神神,干干净净,骨子里还有一种倔强,让人很难把她与贫困户联系在一起。
听刘玉桥说了胡丽借钱的经过,肖月才彻底明白自己误会了李煜,对自己从李煜手机上看到的“罪证”也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她真的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和李煜沟通就剪了李煜的衣服。那些衣服虽然是自己买的,但用的都是李煜的钱。肖月心中对刘玉桥更是充满了钦佩,在一套房子的诱惑面前刘玉桥坚守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己却因为一套房差点弄丢了自己。站在刘玉桥面前,肖月觉得自己才像贫困户,一个真正的贫困户。想到这些,肖月坐不住了,从客卧找出另一张银行卡递给李煜,说:“这张卡里面有十二万,再找大智借点,先还了信用社的钱解冻你的工资卡,再继续帮她从信用社担保借出钱来还给大智。”
李煜看着肖月那舒展的眉角,故意问:“你不买房啦?”
“买。等我办合作社赚了钱就买。”
李煜不屑地说:“办合作社?没开玩笑吧?”
“怎么,我不可以吗?”
“办什么合作社?”刘玉桥好奇地问。
“养蜂。”
刘玉桥一听养蜂,顿时来了精神,“你也会养蜂?那你尝尝我家的蜂蜜,如果你觉得味道还可以,我也加入你的合作社,咋样?”刘玉桥说着就从布口袋里拿出蜂蜜递给肖月。肖月打开瓶盖一看,这蜂蜜的颜色没有胡大爹家的深,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再用勺子一尝,口感细腻,甘甜芳香。肖月认识这种蜂蜜,这是乡镇附近的村庄特有的苦刺花蜜,具有清火润燥、镇静安神的作用。
刘玉桥惊叹肖月的眼力,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李煜也有一点惊讶,问道:“肖月,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肖月听了笑而不答。不过她更好奇的是这蜂蜜是怎么做到如此纯正的?不用刘玉桥回答,李煜已经解决了。因为刘玉桥家附近全是砂石土,除了苦刺,别的植物都很难成活,所以每到春天只有漫山遍野的苦刺花而没有其他别的花。
十一
肖月和刘玉桥两个女人围绕着蜜蜂越谈越开心,好像她们谈的不是蜜蜂,而是她们最得意的孩子。
李煜见自己插不上嘴,自觉地跑到厨房做饭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做过饭,只觉得那些锅碗瓢盆好像有点认生,要么是藏起来让他根本找不到踪影,要么是找到了他却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功能。一锅夹生饭,一碗苦菜汤,一盘不忘盐的炒火腿,还有一盘臭豆豉炒的苦刺花,这就是李煜给大家准备的晚餐。看着一桌不是太丰盛的晚餐,肖月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从第一个孩子满月以后,这还是李煜第一次做饭。李煜邀着刘玉桥上桌,肖月不停地往刘玉桥碗里夹火腿。刘玉桥吃了一口,已觉察到了味道不对,但她不好意思说,就把那加了盐的火腿拌着饭一起吃了下去。肖月提起筷子夹住苦刺花,看着这奇怪的搭配心里只犯嘀咕,但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筷子,刚送到嘴里,肖月就受不了那臭豆豉的味道,肠胃顿时蠕动起来。她实在忍不住,放下筷子立刻往卫生间跑。李煜已经尝到了自己的“手艺”,想着臭豆豉已经放了很久,还以为肖月是食物中毒,吓得让刘玉桥赶快放下碗筷,又连忙冲到卫生间查看肖月的情况。刘玉桥也来到卫生间,看到肖月在干呕,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李煜看着肖月这样,担心极了,一遍遍催促肖月到卫生院去检查。肖月摇摇头,李煜错误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让肖月失望了,心里有点惭愧。刘玉桥看看肖月的神情,笑着说;“恭喜你们了。”李煜恍然大悟,高兴地差点把肖月抱了起来。
李煜知道肖月怀孕,担心肖月的身体,哪还让肖月成立养蜂合作社,但肖月已经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根本不可能因此而放下。
刘玉桥回到家里,首先和弟媳说起了肖月,然后又说起了要和肖月成立养蜂合作社的事。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几个贫困户因为信任刘玉桥,也要和刘玉桥跟着肖月一起养蜂。肖月考虑到自己刚怀孕,不能过度劳累,但箭在弦上,哪能不发,就把社长的位置让给了刘玉桥,自己负责帮助她们从信用社贷款解决资金问题和组织大家学习交流养蜂经验。
短短的两三个月,一个由乡村贫困妇女自发组成的养蜂合作社就在刘玉桥所在的村委会成立了。肖月通过学习,给大家引进了简便转运蜂箱,让大家养蜂不再受地域的限制,一年四季可以带着自己的蜂箱随着蜜源地转移。
李煜把以刘玉桥为首的养蜂合作社的成功经验在全乡进行推广,还为合作社争取到了不少的扶贫项目资金,贫困妇女们的积极性更高了。她们不但不再采摘苦刺花、棠梨花,而且还让自家地里开满油菜花、绿肥花、荞麦花、黄菊花。从春天开始,百花依次开放,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成群的蜂箱随着花海转移。尤其是在那片贫瘠的开满苦刺花的山坡上,刘玉桥家的蜂箱就像一面旗帜,牢牢地扎在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