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育英巷三十六号(征文·散文)
大妹妹听说玻璃碴子也能卖钱,还带着二妹一起捡玻璃碴子,划破了小手,流着血,回到家里,我娘赶紧让她们洗净,给她们包扎。
麦假里,冒着毒日头,她们俩也会跑到田间地头,拣麦穗,一晌过去,也能捡回一挎篮。秋天里,去地里捡豆角,红薯头,小玉米穗,凡是能吃的,都往家里捡。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懂得,为改善家庭生活,献出自己一份力。
四
一九八二年之前,我家里主要的工资收入,就是我的。我的工资,还比较理想。第一年,三十五块,第二年,四十五块,隔两年,又长十块。领了之后,马上交给我娘。后来,大队成立印刷厂,我爹去当了会计,有了些工资。我二哥又去大队副业部,也有了收入。我二嫂,奶水不好,一开始,家里第一笔支出,想找人弄指标买奶粉,再后来,我大女儿,和我哥的儿子,相差几个月出生,第一笔支出,就是三个孩子的奶粉钱。
一九七八年,恢复了高考,我才有机会以亦工亦农的身份——在厂里工作,身份还是农民。参加动乱之后的第一次高考,成为那年全县三四十个有幸上大学的人之一,被录取到专科学校,一九八一年初,专科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像鲤鱼跳龙门,彻底脱离了农民身份,成为拿国家工资的人,到县一中,当了老师。
一九八二年,落实政策,我爷爷彻底被平反。我爹恢复了工作,两年之后,要求退休,供销社让他退而不休,继续上班,出差,忙活着。我二哥接了他的班,又有了一份工资。
我爱人,也接了她姑姑的班,也有了工资收入。
我二嫂,也不闲着。白天里,四个孩子,交给我妈,她和我两个婶子,还有几个人,组成一个小团队,给别人家扎竹篱笆顶棚,刷涂料。后来,又和我婶子一起支地摊,弄一间小门面,卖油盐酱醋茶,小百货。挣了钱,也交给我娘。
大家齐努力,日子慢慢红火起来。一个家庭逐渐走出贫穷,逐渐改善了生活。
那时候,我爹经常说,得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咱们家里的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爹这话,大概是那时候很多老百姓的心里话,我也非常赞同。
八十年代初,我感觉是心情最舒畅的时候,再也不会因为家庭出身、爷爷和爹的历史问题,让人看不起。可以和别人一样,在大街上,扬眉吐气。在单位,大家互相尊重,凭本事吃饭。那个心情啊,真是太舒畅了。
当然,到家里更舒畅,家是幸福的港湾,温暖的窝巢。幸福和温暖,都来自我家里的和谐和睦。
五
一开始搬到东关外,家里的日子还非常紧张。有了小菜园,春夏秋季节,吃菜还不成问题。到了漫长的冬天,还有过了春节以后的两个月。吃菜就成了问题。我娘过惯了穷日子。她有应对的办法。
秋季里,我们这里西瓜便宜,她会让我爹买来几个大西瓜,和腌制好的酱豆拌在一起,再加上配料,酱油,黑糖等调料,腌制一大盆西瓜豆瓣酱,封好口,放在日头下曝晒。还要腌制一大盆甜面酱,一缸白菜萝卜加酱豆腌制一起的酱豆菜,还将半干的白萝卜拌上五香粉,在日光下曝晒成干。这几样,足够我们全家度过漫长的冬季,也几乎能延续到来年春天新鲜蔬菜的到来。
每逢吃饭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四方桌周围,中间摆上一碗油炸豆瓣酱,这是我爹的杰作,他在开封当学徒,就学过厨艺,他炸的豆瓣酱,浓香馥郁,还没有吃,那份浓香,就惹人垂涎。
还有一盘豆酱菜,一盘胡萝卜干,一碟甜面酱,各取所需。大家吃着馍,喝着粥,蘸着酱,嚼着萝卜干,吃着酱豆菜,一个个,鲜甜可口,不大会儿,桌上饭菜席卷而空。两个儿媳妇,收拾桌面,端到厨房,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
那时候,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是我家最幸福的时光,我爹和我娘,劝儿媳妇吃,喂孩子吃,唯恐有人吃不饱。这个时候的我爹,一般都是笑眯眯,看着全家人,满是欣悦。我娘更是借这个机会,有条不紊,安排一些家事。
春节时,做红烧肉,酥肉,炸丸子,好些年,都是我爹做大厨,我娘和两个儿媳妇打下手。家里偶尔奢侈一顿,就需要我爹上场了,他炒的菜,大家都爱吃。
平常日子,爹的一道拿手饭,就是炸酱面。这手活,也是他在开封当学徒时,跟一个陕西厨师学的。我娘做的甜面酱是主要调料,肉丁,木耳丁,鸡蛋饼切碎。先放油,热锅,将肉丁炒个半熟,又放进甜面酱,反复翻炒,炒出浓香。再将木耳加进去,翻炒,炖上水,焖锅炖煮,最后,加入鸡蛋饼丁,淋上花椒油,麻油,香气扑鼻。碗里盛好捞面条,浇上我爹做的炸酱,每个人,都会比平时多吃一两碗。
我一个远房表叔,最爱吃我老爹这一碗炸酱面。我爹七十多,甚至八十了,隔三差五,到我家,对我爹说,大哥,我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吃完饭,我们弟兄姊妹,两个儿媳妇,各忙各的去了,孩子就交给我爹和我娘照料。我爹帮我娘安置好孩子,也就上班去了。家里的四个孩子,三个阶梯,我哥的大女儿小萍,可以带领着我的大女儿和我哥的儿子小杰一起玩耍。后来,我的二女儿长到能自己玩耍的时候,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和哥哥后面,一起玩耍。他们的笑声,在满院子里回荡。我娘的笑意,在脸上荡漾。
半晌,孩子们饿了,我娘有办法解决他们肚子饿的问题,多数时候,每人一个小碗,碗里泡着馍馍,白开水,加盐,再浇淋上一点香油,孩子们吃得可口香甜,很快就吃进肚子。吃饱了,又一起玩耍。或者,馍馍蘸白糖,也能解决孩子们肚子饿的问题。
昨天,和我二女儿谈起她小时候这事儿,她还笑着说,真吃够了,没办法,不吃,肚子饿。
她的印象中,最奢侈的,就是他爷爷一辆自行车,带着他们弟兄姊妹四人,前车梁两个,后车座两个,清晨,去大街上,喝豆腐脑,吃烧饼或者油馍头。
到了豆腐脑摊位前,大老远,陈摊主就吆喝,哟呵,又来了,赶紧,五碗豆腐脑。
然后,打烧饼的就问我爹,几个烧饼?
五个。
不一会儿,五个热腾的烧饼,就会送过来。
要是不想吃烧饼,炸油馍头,马上就会让孩子们满意。
我爹和四个孩子,各人面前一碗咸香扑鼻的豆腐脑,一个烧饼。孩子们,一个个像小饿狼,趴到碗上,呼噜噜,一个比一个吃得快。吃完了,打着饱嗝,再坐上爷爷的车子,在和煦的春风里,穿越半个小城,回到我家。
那时候,我爹带着四个孩子,在大街上穿行的时候,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很多人看见了,都跟我爹打招呼,早啊,又带着孩子们去喝豆腐脑了?
我爹就会哈哈大笑着回答,是啊,带着孩子们,解解馋。
六
有句话,叫家和万事兴。每年春节,我给我家写春联,最常写的,就是“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我家几乎每年都贴这副春联,不是贴在大门口,就是贴在我爹娘的正房门口。
在我的印象中,我娘是家庭和睦的定海神针。
我姥爷是民国时期小县城里最有名的老中医。我大舅二舅,还有五姨,后来都成了小县城里的著名中医。我娘还是姑娘缠裹脚布的时代,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是,书香之家的人文理念,道德规范,却深深烙刻在她脑海里。
嫁给我爹之后,她恪守妇道,孝敬公婆,和我爹和睦相处,又善待我几个叔叔,深得叔叔和婶子们的敬重。等她做了婆婆,她并没有端着婆婆的架子,而是善待儿媳妇。
她对儿媳妇的善待,要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女儿。儿媳妇一有什么难处,只要她发现了,马上寻根问底,帮助解决。家里人,不管谁挣的钱都要交给他,每个人有需要花钱的时候,再找她要。只有两个儿媳妇有特例。她总是在儿媳妇交钱的时候,拿出几块,对儿媳妇说,说不定啥时候,你得花钱,拿着,自己当家做主,该咋花咋花。
我妻子,产大女儿的时候,因为吃了消炎药,奶憋回去了,我娘急得不得了,到处打听偏方。听说,羊骨汤下奶,赶紧催我去买羊骨,炖煮一大锅,端到我妻子床前,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去,才放了心。
平时的一日三餐,煮鸡蛋,熬小米粥,都是我娘亲自下厨,做好后,端到床前,看着她吃下去,才满意地离去。
我和我妻子,俩人没有红过脸,我妻子,性格内向,在婆婆面前,从来都言听计从,我娘喜欢她,从来没有跟她有过不和。我二嫂,偶尔会和二哥争执,小两口吵架,我娘大多不过问,只有一两次,骂了我二哥,也怼了我二嫂几句。我二嫂听了,马上乖乖地听话,该干嘛干嘛去了。
只要有机会,我娘就会笑眯眯地对人夸她的两个儿媳妇。孝顺,勤谨,听话,好媳妇,好词,都用尽了。
我娘这一招,很灵验,婆婆对儿媳妇的一片慈爱之心,感化着她们,也给她们做出了榜样。
她们俩,争着做家务活。我二嫂,我妻子,只要回到家,赶紧进厨房,和婆婆一起,为全家人做饭。婆婆有哪里不舒服,她们俩也在床前端水端饭,嘘寒问暖,极尽孝道。
我娘身上曾经长过疮,在腰窝里,化了脓。我妻子学过赤脚医生,用双手,一点点挤出来,附上药膏,直到痊愈,才罢休。我娘病了,需要输液,在家里,都是我妻子打上针,照看着,直到输完液体,拔针。
我二嫂呢,不会这个,就做她该做的,也按照她的方式尽孝。
我娘最后几年住院治疗疾病,两个儿媳妇和两个闺女,分班轮流侍奉。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都毫无怨言,恪尽职守。同病房里的病号家属,都叹道,你们这一家,儿媳妇,跟女儿一样尽孝,真不多见。
其实,这就是我们善良和睦的良好家风的延续啊。
我妹妹和我妹夫发生争执,我娘不护自己的孩子。知女莫如娘,她知道自己的孩子的脾气,一听女儿诉苦,有时候,她听一会儿,就会直接怼女儿,这事儿,你的责任大,你多从自身找原因。女儿便不再言语。
等女婿来了,我娘又百方安抚。
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小两口,和和睦睦,相伴着走了。
至今,我都觉得,我娘大概认为,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吵几句,骂两句,不会记仇。儿媳妇,女婿,都是别人养大的孩子,毕竟隔着一层,她是没有权利打骂的,只有善待。善待他们,夫妻和睦,自己的儿子和闺女也不会吃亏。这个道理,我娘没有跟我说过,我却总觉得我娘一定是这样想的。
正因为这样,不但两个儿媳妇孝敬她。两个女婿,经常在我们家里,跟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打麻将,简直和我们两个儿子没有区别。
大妹夫,厨艺好,一到我家,就进厨房,操起勺铲,烹炒煎炸,干净麻利快,做好一桌菜。
二妹夫,大学毕业,在一中当老师,只要到我家里,啥活都干。修理电器,爬到高高的枣树上,打枣,收拾家具,帮厨端碗,看见啥干啥,从不拿自己当外人。
两个妹夫曾经对我说,在这个家,比在我家里都感觉到舒服。
后来,我爹和我娘年龄大了,他们俩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坐在两个沙发上,看着我们弟兄姊妹四家人,围坐一起吃饭,打麻将。
我爹,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子孙后代,甜蜜温馨地在一起,我娘,同样笑眯眯地看着,满是幸福。
后来,我们一家搬离了这个家,但只要一到周末,还有我两个妹妹一家,是必须一起都去我二哥家,和我爹娘团聚。一天里,干些家务活,一起吃饭,吃完饭,谈天说地,打打麻将,直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各自回家。
去之前,我娘总会对我爹说,赶紧去集上,买点肉和菜,孩子都来了,没肉没菜,多难看啊。集市离家很近,一百多米远,抬脚就到,我爹一到集市上,就会有人你问,咋的,今儿,孩子们要来?
是啊,孩子们要来,多准备点儿。
其实,我们三家去,谁都不会空手。买好熟肉,蔬菜,甚至,买上我们全家人都爱吃的壮馍,凑齐了,满满两大桌饭菜。
只要女婿来了,我爹或者我娘就会对他们说,菜厨里有酒,想喝哪个喝哪个。
俩女婿也不见外,看见自己中意的,拿出来,和我二哥,两人举杯畅饮。
最近,我两个妹夫和我谈起此事,还都感慨,咱爹娘,对俺俩的情分,真的没的说。
我娘之善,不仅是对自家人,对邻居,也是如此。
有一次,晚上八九点钟,我到院子里站一会儿,发现我家黄瓜地里有动静,钻进去一看,一个邻家小姑娘,躲在里面。她手里,拿着几根黄瓜。我叫她出来,她乖乖地出来,大气不敢出。
我娘听见了,走出来,一看,就说,不就是几根黄瓜吗,瓜果梨枣,谁见谁咬,瓜果不分家,闺女,拿走吃去吧。
那姑娘听了,起初,不相信,愣了好大会儿。
我娘又催她,走吧,妮儿,还愣啥?又把那几根黄瓜递到她手里,那小姑娘点点头,撒腿就跑。
第二天,小姑娘的娘领着小姑娘到我家,手里拿着几毛钱,非要赔钱不可。我娘笑着说,邻居有时候,比亲戚都亲,亲邻之间,孩子吃几根黄瓜,还拿钱买,这不让人笑话吗?
最后,让我摘了好些黄瓜,装进一个提兜里,交给她带走。那邻居,千恩万谢。
附近的三家本家,我娘和他们家的女长辈们和睦相处,我爹爱喝茶,经常邀他称为爷爷辈的长辈们,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无话不谈,既拉近了情感,听说他们有什么困难,也尽量帮助他们解决。
有一家本家,一个老祖奶,仨儿子,仨光棍。大的,三十多了,没娶上媳妇,下面两个,更不用说。他们弟兄仨,没地方去,经常坐在我家里,和我爹一起喝茶聊天,坐到半夜,才离开,聊以度日。
好些年,每一年的大年三十,我爹都会邀请长辈们到我家,温上酒,炒几个菜,再弄几个凉菜,摆满一桌。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聊天,欢欢乐乐,共同度过除夕夜。
大年初一,我娘就让我二嫂和我媳妇,拿些点心和碗头,四家长辈挨家送,一边拜年,一边表达晚辈的一点意思。其他的邻居,只要互相有来往的,也必定有表示。
邻里之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相互尊重和谅解,是必须的。我娘一定明白这个人生道理,所以,在东关外住了几十年,我们家里,与邻居和睦相处,没有和任何一家发生过争执。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过去,育英巷三十六号临近拆迁时,我们姊妹兄弟四家在那里重逢。时过境迁,先后驾鹤西去的爹娘,仿佛还端坐在堂屋里的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来回走动,看着我们围坐一起,乐呵呵地打麻将。爹娘的音容笑貌,宛若又在眼前,我的心里便有了淡淡忧伤。
通读之下,才知轻舟老师居然从事过那么多职业,虽然辛苦劳累,但也养成了坚韧顽强乐观的品格。“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今回望,都是财富。最幸福最可贵的是,一家人和睦美满,同心同德,上至父母,下至儿孙,都善良智慧,通情达理,尤其是婆媳之间妯娌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加可圈可点,这是最好的家风传承。
这篇文章是最好的人生阶段性总结,更是非常精彩的散文佳作。
因为善良,幸福和温暖相伴,家庭和谐和睦。上天说,你尽管善良,我自有安排。读轻舟大哥的文章也再次证明家和万事兴。轻舟大哥生活的家庭可谓中国式幸福家庭的典范。
散文语言诗意有激情,情感真挚感人。一篇非常棒的生活美文。真好!
老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就想弱弱的问作者一句:你们家上梁这么正的秘籍是不是该出部长篇小说了。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