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天是阴雨连绵的季节。最后一节课还没有上完，天空就下起了雨。起先是微微的风，偶尔掀动斜斜的雨丝，后来雨越下越大，从雾蒙蒙到淅淅沥沥，雨水无论下在哪里，都能溅起水花。远处的树，近处的楼房瓦舍都尽数沐浴在秋风寒雨之中。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白花花的雨倒是小了不少。但也足够阻止学生回家的步伐。
　　 电动车及接学生的家长们早就在雨中焦急地排在学校门口的外面，各种防雨用具都派上用场。他们眼睛不时地瞅着鱼贯而出的学生。而后一个个都被各自的家长接回家了。
　　 李铭鳌站在办公室门口能遮雨的地方凝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淤积很多话要说，千头万绪的话一股脑儿从心底涌出来，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最后总结一些有感而发的话：此情此景为教育要鞠躬尽瘁，方不负众生学子，不负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特别是在这如此贫困的地区，教育事业更是他们物质和精神上的擎天玉柱，用良好的教育为他们下一代插上腾飞的翅膀。
　　 他不知道这句话要说与谁听，反正自己是会恪守本分，孜孜不倦，诲人不倦，用尽最后的一寸光，一寸热去教书育人，至少这样能对得起这些莘莘学子，还有这些为培育下一代而辛勤奔波着的家长们。
　　 校门外先前簇拥着的一团团密集的人疙瘩慢慢散去，热火朝天的场面渐次冷却下来。李铭鳌把远去的目光收敛回来，抬头望见叫闫良的学生慢慢腾腾地将电动三轮车停在教室拐角处，他的身上仅披着一块简单又单薄的塑料布，这个东西很薄很轻，根本不足以遮风挡雨。风一吹，它便从底角飘了起来，雨水顺着上身滑落，至底处时，便被顺势掀了起来，撩成不规则的雨帘，后又被它不断甩动，飞溅成无数个小水珠拍打在他身上，半个身子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另一个站在车子旁边的想必就是他的弟弟了。他年龄应该比闫良小上一两岁，个头却不矮，与闫良几乎处于同一海拔上。闫良顾不上自己，先是把弟弟安顿在敞篷平板车厢里，然后拿另一块塑料布在他脖颈从系好，仅让他露出一个脑袋。他又把其余的塑料布遮住整个车厢。
　　 先前车厢尚还干燥，但从他骑出车棚那一刻起，雨水便铺满了整个车厢，他弟弟就这么坐下去，下半身衣服一定会湿透。李铭鳌想到这里，便喝住了他们：“闫良同学，雨下得这么大，你们两个就不要回家了。”
　　 闫良先是一愣，以为听错了耳朵，便继续坐上了电动车，准备离开。李铭鳌没有任何防备雨具，径直走了过去，把他的电动车钥匙拔了下来：“下这么大的雨，浑身都快湿透了，你们不能回去。”
　　 “别耽误我们两个，要回家吃饭。”闫良执拗着。他年龄不大，发起怒来，语气很不友好。
　　 “你这样不行，就像这样，淋成了落汤鸡。冻感冒怎么办？”
　　 “冻感冒就冻感冒呗！反正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才没有人关心呢！”闫良年龄不大，却发育得较为成熟，说起话来像一个大人似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分明是自暴自弃，说给自己听。
　　 “去，把车子送到车棚底下，你们两个人的午饭我承包了。”李铭鳌不由分说，走过去，扯住他的车把就往车棚走去。
　　 闫良这会儿倒是乖顺许多。他们两个一声不吭地跟在李铭鳌的屁股后面。李铭鳌回宿舍拿了雨具为他们遮挡住，然后往校门口斜对过的小吃部走去。
　　 小吃部是一家在当地名声很旺的连锁餐饮店，主营包子、辣汤。之前，他曾经吃过一次，味道还可以。他想，让两个小家伙在这儿对付一顿足够可以的了。
　　 雨不停地下着，虽不算太多，也足可以让人畏惧的。李铭鳌先他们两个走进去，只见雨伞、雨披在角落里挤成了疙瘩。大人们端着盘子或竹篾编织盛包子的专用筐子，在售卖的灶台旁不停地晃动着，孩子在餐桌旁有坐有立，嘈杂声不绝于耳。原来很多的家长没有带孩子回家，而是选择在这里就餐。今天是集贸市场汇聚之日，更有生意人来此捧场，所以才显得热闹非凡。李铭鳌安顿好他们两个坐下来，自己有序地排队买了满满一筐子的煎包。又要了三份辣汤。
　　 闫良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感慨道：“您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您为啥对我这么好？”
　　 “不为啥，老师能看着自己的学生风吹雨淋吗？”李铭鳌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吃包子的孩子。他们大概是因为特殊家庭条件的制约，还没有吃过在普通人家看来再平常不过的饭食，而对于他们就如此上乘的美味了。个头还不算太小的包子他们两个像生吞似的，一口一个，几乎都来不及嚼上几口。那辣汤在他们嘴里更是能品咂出鲍鱼汁的味道来。李铭鳌让他们吃个尽兴，怎么也没有想到，若是正常情况下，足可以供三个体型健壮的大人享用的午餐却让两个孩子消化去大半。李铭鳌还想再买上一份让他们打包带走，看了看灶台，空空如也，便囫囵地吃了几个，剩下的几个全部打好包给了他们。
　　 “我要把它带回家，让奶奶品尝品尝。”闫良郑重其事地拎着包装袋，眼睛往袋子里瞧了又瞧，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似的。一幅桀骜不驯的脸神早已换了模样，不无感激地说，“谢谢您，老师！”
　　
　　 四
　　 闫良所在的家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让李铭鳌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在当代贫困潦倒的含义。当他第一次家访一脚踏进院里的时候，看到的是矮巴巴的屋子，这种建筑结构与抗日摄制组搭建的三四十年代的房子几乎是一个模样，与左邻右舍的高墙大院形成鲜明的对比。此院落死气沉沉，除了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枝叶繁茂，尚还印证有着生机的存在，别无长物。主房虽是瓦房，呈淡灰色，上面长满了青苔，几处瓦片呈脱落状。屋子里的地坪是青砖铺成，高低不平，砖上的泥巴经年累月突兀着。屋子不大，没有一件陈设能看得上眼，老古董的八仙桌子上布满灰尘，上面还供奉着观音送子和财神赐福的神位，余香袅袅，除此就是散发出来比外面空气更加清冷的馊味。
　　 “一个好好的家给败坏到这种田地，都是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的祸。”当李铭鳌问起的时候，老太太嗫喏着被怒火燃烧的嘴巴，如此说。她说着，又仰头看了看外面，黯淡的眼神焕发出一抹希望的光芒，若有所思地说，“到八月十五的时候，石榴就成熟了。”
　　 八月十五！石榴成熟！李铭鳌被她无端的语言埋进了云里雾里，不知道她表达何意，也不敢贸然接茬往下说。好像在她看来，到那个时候生活就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盼头。李铭鳌在她真诚回绝的情况下硬塞给她一些生活费。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
　　 自此，闫良像变了一个人，他对这个新上任的老师特别得敬佩。他说，自他上学以来，还没有一个老师踏过他的家门，也没有一个老师对他这么好过。在李铭鳌的悉心疏导下，他端正了学习态度，虽然成绩还没有理想中的优秀，毕竟学习如逆水行舟，不是一日千里的事情。令李铭鳌欣喜的是已经看到了他不断地进步。
　　 日子过得真快，八月十五好像是转瞬间的事情。被火车皮拉来，再坐火三轮左拐右拐，一路颠簸到这里，教学课程也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这样生活倒是更充实了。李铭鳌决定中秋节放假不再回去。他站在宿舍楼的窗台前放眼远眺，田野里的稻谷熟了，一望无际的，像一个金色的湖泊，微风轻轻一吹，金波荡漾。辛勤的人们在里面忙碌些什么，作着收割前的准备。这是多么优美的诗意田园，简直是美景入画，人在画中。
　　 他回忆着，村里人这个时候倒不是忙着吃月饼，不是喜悦于吃月饼，也是忙于收获。是呀！到了金秋了，玉米一车一车往家送，稻谷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拉，苹果、梨一箩筐一箩筐往家里抬，每逢此时，人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金秋，各行都有收获，譬如他自己，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已经从初来乍到这陌生之地到现在深深地爱上了这里，决定扎根在这里。思想安如磐石。这就是一种成熟，同时，更是成全自己的价值与目标。
　　 又一份红头文件下发，像是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此李铭鳌非彼李铭鳌，调令下错了对象，他与另一个叫李铭鳌的老师名字撞衫了，所以他无辜躺枪，令他速回原位。他犹豫了一下，主动请缨，继续留在这里任教，因为这里是他的牵挂。
　　 “你是一个废物，是一个笨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偏远的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留恋的？”他心爱的女孩作为说客亲自造访，因为他的执拗气得丢下最后一句话，甩身而去。那一刻，他的确伤心了一阵子，可事情过后，想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凡事不必强求。他看着桌子上闫良为他送来的满满一兜子火红色的石榴，想了想，这一片心意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他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更不能因为没有他教父般的指导，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之后无法继续弥补而颓废下去，想于此，更坚定了他留下来的信念。
　　 “你就是一个笑话，为什么不趁那个大好机会离开？我怎么都想不通，这儿除了一片狼狈，一片贫瘠，还有什么？”在政坛上动能极强的那个人物，也就是来镀金老师仰仗的靠山因作风问题被双规了。发动机出了故障，即使纵横沙场的铁甲洪流也只有趴窝的份。他所有的计划都停摆，再也无望于调到城里。至于升迁之事更是痴人说梦。他与李铭鳌在一块小酌，平时他是海量，这会儿倒喝醉了，不解地问。
　　 “有，还有剪不断的师生之情。”李铭鳌不无感慨地说。
　　 “哦！又是一个金秋。”他晃了晃晕乎乎的身子若有所思地自我解嘲，“种花者得香，种蒺藜者得刺。自己种下的种子自己收获。你收获了一份正能量，而我收获了一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