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没人了，我也只好收摊。影响我正常生活，我当然又要在村工作群里骂人了。
　　
　　 四
　　 再次来到百姓生活超市已是五天以后了。
　　 小陶脸上甜蜜的笑容不见了。她告诉我，前天市场监督管理站来给她开了两万块钱的罚单，说从店里卖的菠菜中，查出农药残留物超标，而她又提供不出进货发票。
　　 她说，都是那个吕作家给整的，你说他是不是闲得蛋疼？比这危害大的事他不发声，跑来管这芝麻小事！菜又不是我种的，凭什么罚我钱？几十种菜我不可能都从一家进货，样样都有发票吧。隔壁卖肉的就没问题吗？上次你给我的那块肉我忘了放冰柜，第二天就臭了，问题出在哪里？肯定在源头嘛！
　　 等几个顾客走了，小陶又悄悄跟我说，她一个亲戚在兆镇的肉联厂上班，说厂里的冷库现有几十吨肉发臭了，目前一部分已经经过处理，发给周边的几个肉食批发市场了。还有，西连村的香肠食品厂每个周未都要上那儿去进肉。
　　 那为什么不去举报他们？我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写下这几个字。
　　 你敢你去啊！小陶看着我说。
　　 我怎么就不敢？
　　 想起我双亡的父母，当年终究没查出来，除了我大哥那天不在家，我们一家三口到底吃的哪种食物里含有可以致命的毒物。我父亲临死前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对手”，但警方排除了仇家投毒的可能。
　　 我也没心情去摆棋摊了。立马就在村上的工作群里发消息，提醒大家不要买西连村康健香肠食品厂生产的香肠了，买肉时一定要擦亮眼睛，因为有一批毒肉已经或者正在流入市场。
　　 以为自己扔了一颗炸弹，会引发各方的强烈关注。然而，等了整一天，竟发现群里的村干部没人理我，镇驻村干部也没理我，我发的消息就跟屁一样，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去了。
　　 我又不是找不见政府大门。
　　 第二天上午，我就来到镇政府大院，找到市场监督管理站办公室，把我写的条子递过去，然后再用自己特殊的表达方式强化了我的诉求。
　　 一个身材伟岸神情威严的男人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就如实地告诉了他。
　　 我们会调查的。他说。
　　 过了几天，我去生活超市买东西，将举报的事告诉了小陶。小陶说，难怪市场管理站工作人员跑来问我，也不怪人家都说你傻，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真跑去告了？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基层这些管理者他们都跟商家走得近，甚至就穿一条裤子，他们要是真想查，那不就直接去厂里了，还会跑来问我？所以我就没承认这话，说都是你瞎编的。我若照实说，亲戚轻则没了饭碗，重则断胳膊断腿，何苦呢？
　　 啊……啊！我只觉像被人当头闷了一棍，胡乱发出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走出百姓生活超市，我看太阳这时躲进云层里去了，天空一片灰暗。漫天飞舞的柳絮没有像雪花一样很快把自已融入到大地中，这潦乱的城市让它们分不清敌友，找不到方向，执拗地和风对抗着。
　　 我来到吕作家的二层小洋楼前。吕作家习惯晚上伏案写作，此时他正在门前提着洒水壶浇花。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一挥，说去去去，没时间陪你玩。我朝他伸了五根指头。他说那你把钱退给我。我摇头。他说那你带棋了吗？我点头。他说那你就进屋摆棋，我马上来。
　　 我们一口气又杀了四盘，结果二比二，平局。看作家很高兴，我便把事先写的纸条拿出来给他看。我把小陶前后跟我说的话以及我去市场监督管理站举报的事全都写在上面，然后希望他通过发文或者向上一级监管部门举报，及时阻止那批毒肉流向市场。
　　 作家向后仰靠在椅子里。眯着眼跟我说，你真是个傻子！证据呢？人证物证你都没有，拿什么举报人家？你要能搞到证据，不用我写什么东西，我直接把记者给你叫来。
　　 我瞬间感觉一阵懵逼，还得我自己去搞个证据？不论有没有臭肉，让他们去查一查，难道会冒犯企业？我向作家表达了我的疑惑。
　　 他们自己主动去查是职责所在，有没有问题都无所谓。你举报让他们去查那就不一样了，必须有问题，没问题那就是造谣，是诬陷！懂不懂？作家说。
　　 我一时无言以对，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对手真的无处不在，而那些看不见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五
　　 墨蓝色的夜空，月朗星稀。
　　 几排低矮的厂房散落在村庄后方的一块地里，四周都是墨绿的麦田。夜幕笼罩下的西连村一片安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就是身边时不时驶过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我将自己隐藏在路边一片树的阴影里，前方一百米处，影影绰绰的几座厂房，就是康健香肠食品厂。
　　 我在这里已经连续潜伏六天了，每晚都花两三个小时，但并没有等到目标出现。是小陶提供的情报不准？还是肉联厂良心发现，已将那批变质发臭的肉销毁了？
　　 今晚又是周未，假若再等不住，我便信了他们，与他们和解，与一切对手和解。其实，我也想和这世界和平共处。如果这世界与我为友，我怎能以它为敌？
　　 到现在也总算明白了，这些年来我以高超棋艺，所证明的不傻，和他们所说的不傻，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侄女涵涵上大学没少花过我钱，她从不认为我傻。但因为这事，她说我傻得已不可救药了。前几天，我找到她，说明了我的想法，希望她能帮到我，因为我打不了电话，掌握了证据也无法实施举报行动。
　　 涵涵看了，把我写的字撕得粉碎。还泪眼婆娑地问我，叔，你傻啊！和整个俗世为敌，你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我说，闺女，你帮不了叔，叔也不怪你，但请你尊重我的选择，因为这就是我在连镇无声存在的真正价值。
　　 吕作家、小陶、涵涵，他们都不肯帮我。但我知道，有了和他们的交流，我便为未来出现的任何结果留下了拷贝。我坚信，如果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今夜我心里踏实得很，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西连村的郑少来前几天被我成功化敌为友。
　　 郑少来是我的情敌，他一直想打小陶的主意。郑少来是个酒鬼，以拆迁为名骗得甘肃农村一个姑娘的芳心，结婚没三年就离了，至今还在打光棍。当然，他比我要高级多了，用他的话说，至少他还开过荤，我连英连那啥滋味都没尝过。那天我从小陶生活超市出来后，我就决定对她死心，因为我看出来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跟吕作家下完棋，我就给郑少来发了信息，约他下馆子喝酒。我对他比划，小陶就让给你吧，我不要了。郑少来对我这话似乎不感兴趣，他对酒感兴趣。喝得烂醉如泥时，我把请他帮忙打电话的纸条拿出来，他把纸揉成团儿扔进垃圾篓，“啪”一掌拍在我的后背，说哑巴，成！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干就是了！
　　 郑少来是个懒家伙，陪我蹲了两晚就没耐心了，今晚他让我一个人先守着，有情况给他打电话，他十分钟内就赶到。
　　 电动车后座上整整骑坐了两个小时，屁股都坐麻了，我下来蹲在路边的路牙上继续看手机。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多半都是私家车，始终没见货运车在香肠厂大门口停靠。我想，再等两个小时，十二点还没情况，我就撤退。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骑在电动车后座上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汽车呜笛声，睁眼一看，从西边驶过来一辆车，车灯光线强烈。很快就到了眼前，一股凉风裹挟着淡淡的腥臭味飘来，很快又消散在夜空之中。
　　 果然，到了香肠厂门口，刹车灯亮了。
　　 目标出现。我给郑少来发了条信息，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的卧底英雄。怕郑少来睡着了，我又打语音电话提示他。
　　 车子开进去了，是一辆中型箱式货运车。香肠厂是封闭式红漆大铁门，货车一进，大门就关上了，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将电动车骑到厂子北边的围墙根下。这里是一条土路，路南有成片的麦田。围墙目测有两米五高，我想站在车子上窥探一下里面的情况，但墙根底呈斜坡形，车子放不稳。找来半块砖垫在车撑的一角，上去站在车座上，头离墙顶还差二三十公分。我双臂举起，刚好够到围墙的压顶瓦，四肢同时运力，于是整个身子便被提起，人附在了墙上。不幸的是，脚下的电动车却被我蹬倒了，“咣嘡”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我爬的墙头里面这一块，正好没有厂房，视线开阔。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东南角一处的车间外，停着一辆厢式货运车，有工人进进出出，疑似在往里搬货。隔着约六七十米的距离，一股股恶臭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时还不见郑少来过来，我赶紧给他发消息，说他们正在卸臭肉，现在通知执法人员过来就会人赃俱获。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仍不见郑少来回信儿，我赶紧缩着脖子给他打电话。我发不了声，想必不会被下面的人发现。然而，这时，好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我有点紧张，正欲跳墙，却见那人又转身走了。手机嘀地响了一下，我一看，郑少来回的信息，说他马上到。
　　 怕被人发现，我双手撑着往一边挪腾了一下，避开电动车，然后纵身跳下墙。远处一个人影在晃动，我叽哩哇啦叫了一声“少来”，不见回应。往前走了几步，一道光束利剑一样斜刺过来，我本能地闭上眼晴。“咣”一声响，我只觉头像被劈开般一阵剧痛，有粘稠的热流顺着脸颊往脖项里淌……
　　 等再有了意识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两个穿白衣的人正把我往一辆面包车里推。周围聚集了很多人，有红蓝两色的彩灯在闪烁，隐约听见郑少来跟我大哥在说着什么。
　　 浑身多处的疼痛感，让我瞬间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看见香肠厂的大门已被打开，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在把守着大门。
　　 看来，对手已经输了。
　　 我想，这次我也不会死，要死我早都死了。当然，我也不怕死。
　　 连镇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