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很少跟别人说俺家的事，更不可能跟老板说。我是愁得没办法才说出原因。
　　 大概是老板看我大老爷们的，流着泪说了这么多话被感动了。老板这才说，我不知道你家庭情况是这样呀，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我以为你在编谎话。要是这样的话，你也确实不容易，而且你这么孝顺，在班上也的确能吃苦，我要开除了你倒是我不仁不义了。那你继续干吧，以后有特殊情况知会一声，有客户也好安排人手干。
　　 我当时恨不得跪地叫人家一声亲大爷，这是救命呀，一救三条命哩。
　　 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把孝顺进行到底。好样的，我支持你！
　　 他说，我当时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我争取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世界并不是很糟糕，我发现了人心的好！他说其实人都有同情心，有时候豁出去，破釜沉舟也能成就愿望，想生存下去就得有勇气闯关，我常常是没办法的时候勇敢一下，关就闯过去了。他说，我在这儿干了十一年，老板和同事都知道了我的情况，很照顾很同情。无非是咱上班时多干点营生，不给别人计较，万一误一时半会儿，别人也不计较，路就平坦了。
　　 他说，人生其实就是咬紧牙一次次地闯关。闯过去你就是英雄！而且能闯出信心和胆量。这些信心和胆量又能成为你生存下去的动力……
　　 这时，我真想为他拍手叫好！我说我好佩服你呀！
　　 他说，这有甚好佩服的，逼出来的。其实我买车是方便回家看爹做家务。买房是想把俺爹接到阳泉，能天天看见他，万一有病，好及时送医院。在楼房里也暖和，大小便不用出门，也能防备他跌倒甚哩。可是俺爹住了两冬天不来了，嫌热哩，嫌闷哩，反而身体更不好了。那我只好再跑家。现在有了电磁灶了，不用蜂窝煤方便多了。就是回去安排点水和吃的，有家务事回去做做。
　　 我说，买房的时候，首付是怎么交的？钱够吗？
　　 够甚哩，往俺姑姑借了点，自己也攒了些。以前弟弟上学，我把钱都给了家。弟弟自己挣上钱了，给俺爹留点生活费，我就开始存钱了。跟俺爹说要买房，俺爹说家里还有四五千块钱，非让我拿上，我没拿。想到弟弟也大了，爹身体也不好，保不住有个急用的，总得留在家里俩钱备用。对买房来说，三五千块钱顶什么用。
　　 生活真是困难重重，克服了一桩，另一桩就在那儿等着你。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俺妈。好多事有妈在，不用操那么多心。尤其是那年，房子装修起要接俺爹来阳泉住的时候，到街上去买被，买床垫，买枕头，买床单被罩，差点没有把我烦死。安排在床上，突然想哭哩不能，如果俺妈在，这些早就给我准备现成了，她绝对不会让我满大街奔跑，花这么多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好的，因为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懂。又想到，俺妈要是在世，他俩人住在楼房，给我做上饭，侍候上俺爹，相跟上出外面散散心，我该多放心。有我挣钱供他们生活，再不用去地里风里雨里受苦了。只要我多干几单活甚也有了……
　　 我说，看来你妈去世对你们三个人都是致命的伤害。
　　 这还用说，什么是家破人亡，我可是体会最深。就说每年一到生日这天，我就想起俺妈那一条面盘踞一碗，卧一个鸡蛋，汤里飘着葱花，有种醋香味，我就跑出去找这种拉面，几条街跑遍也找不到，只好吃一碗兰州拉面。一边吃一边哭，其实这哪是吃面，是想俺妈……突然想到，以前俺妈给全家人过生日做长寿面，我从来不记得她给自己做过长寿面，难道是她没吃过长寿面才短命？这时候我就异常不安，异常内疚，早知长寿面果然灵验，我宁肯每年的长寿面都让俺妈吃第一口……
　　 我说有失意的时候吗？
　　 他说怎没有，毕竟也还年轻。过年回家，看见和我同龄的人，带着老婆，穿着新衣服，这家出来那家进去地闲逛，更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搓麻将，嗑瓜子，胡吃海喝，轻松、自由、高兴的样子。再想想我自己，回到家里就是做不完的营生，有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压力太大了，日子叠着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俺妈在，我也一定和别人一样轻松自由，可是上天偏偏夺走了我的妈妈。这时候异常想妈，光想去坟地看看俺妈，幻想着俺妈能给我说几句体己话，或者哭了给我擦把眼泪什么哩。其实人都死了哪还有这好事，只是心里想想哇。反正每年回家要是有点时间，我都要上坟坐一会儿。我心里对俺妈说，妈，我累哩不行了，你要是在，照管上俺爹，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可是你不在了，家是破碎的，就像一眼窑没有窑顶一样，什么时候都是走风漏气的。活着太沉重，太琐碎了。妈，我可不是抱怨啊，我是体会你操持家务的不容易。眼下最让我发愁的是俺爹……妈，你要有知觉出来给我说说话……
　　 他说，这时有鸟从我头顶上飞过去，或者有风拂面而来，我全当是俺妈给我的回音，我的心会觉得亲切、感动。听老辈人说，故去的人会变成风，变成各种你不知道的形式来关照你。从那以后，心烦了我就去俺妈坟前坐一会儿，全当一片云，一股风，一只鸟就是俺妈的魂。我就是这么排泄烦恼和失意的。
　　 平时心烦时，回到家中也不敢表露出来，怕俺爹多心。经常不在家，即便有一点时间也不愿出门，得在家里守着俺爹，给他说说笑话，逗逗他高兴。俺爹也太孤单了，一个人拖着病腿，还得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吃喝，不能在家照顾俺爹心里很纠结。我的心常常分割两半，像拉锯扯锯似的拉过来扯过去就这感觉。只有到单位上班忙起来能忘记许多事。一回到家，到处有俺妈的影子。一想起俺妈背玉茭，压倒起来，再压倒，再起来的情景，心就和刀割一样。想起她喘着粗气，坐下来撩起衣襟拭汗，我的心就惊一下！常常站下来想：是不是那时妈的身体就不行了，只是她不说？一想到这些，我就自责哩不行！要不是有俺爹，我真不想回家，家里有太多的记忆。世上最难受的是内疚，内疚让人永远看不到阳光。
　　 我说，有被难倒过吗？
　　 没有！最难的时候很想躺到马路上疯喊疯叫几声，告诉世人我不想活了，把我的命拿走吧。但咱也是个要脸人，世上比不上我的人还努力地活着，我有健康的身体，还有装潢汽车的手艺，怎么还学着耍赖，给谁耍赖哩，谁顾上管你呀。爱哭的人是有人给你擦泪，敢跳楼的人是有人拉拽你，疯喊疯叫的人是有地方任性。我这样是做给谁看？俺妈要知道我这样没骨气，一定会不高兴的。这么一想，咬咬牙，跺跺脚，挣一挣就过去了。福享不了，苦谁也能吃，只要有意志坚持不倒，什么困难也能克服。有时，我就是要跟命运打赌，看看到底谁能赢！
　　
　　 八
　　 古人曰：自知者英，自胜者雄。这是英雄的来历。
　　 刘虎林是生活中的闯关英雄，因为他自知，所以能自胜。他每一天都在闯关，以爱心，以吃苦，以承担，以勇敢，这是他自胜的根本。
　　 我问他，未来有什么想法？
　　 他说，尽快找个老婆，生儿育女，交代地下有知的母亲和为他操碎心的爹爹。
　　 我说，有目标没有？
　　 他唉了一声，说我这情况哪顾上了，别人业余时间都能出去逛逛街，吃个饭，聚聚堆甚哩。我这么多饥荒，下了班只要有客户叫，加个班还能多挣俩钱，手艺好了不哄人家，客户也互相传哩，传来传去活就多了，忙哩不能，也就没这机会去接触人……
　　 我说，攒下婚钱了没有？
　　 他说，房贷还没有还完哩，哪有婚钱。
　　 我说，你这么能吃苦，人这么好，应该不愁找对象。
　　 他说，现在这女孩不好说……
　　 我说，其实终身伴侣，人品很重要。现在你这样的人很珍贵。
　　 他说，你不愧是写书人，现实生活和书里的人物一样吗？那是戏！
　　 我被哽住了，我突然对这个职业产生了怀疑。是的，艺术都是靠意念去设计人物，希望人品好、心眼好、能吃苦，有爱心的人，终将有一个好结果。而现实中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却在风雨中飘摇。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年的行骗者。我想，就没有一个姑娘拭亮眼睛前来就任？唉！没有母亲的孩子谁为他操心，谁知他的温饱，谁体会他的甘苦呢？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
　　 我说，再勇敢一下，闯最后一关，找到对象。
　　 他说这一关不好闯，这不是靠我一个人努力就行，得有人愿意让我闯关。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做饭、洗衣服、家务事，我都不愁，等吧，我能挣钱，又会做家务，谁和我在一起都应该是幸福的。
　　 我说，对你来说，找对象也是为了尽孝？
　　 对，也不对，我也想有个帮手，这么大年龄了谁不想成个家。可大部分时候想道：我要成了家，俺爹去了块心病，俺妈地下有知一定是最开心的。想到俺妈拼命为我留住那两眼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还有为刘家传宗接代也是个使命哩，这在农村来说仍然很重要。我想，这件事完成了，是对俺妈是最大的孝顺吧。反正好好奋斗，除了还房贷，再攒俩彩礼钱，等哇，也许不定哪一时苍天睁眼会给我出现一个老婆。俺爹见一回问一回，有时候真想聘用一个女的稳住俺爹的心。俺爹不能动弹了，心操得太多，想起我这婚事一夜一夜睡不着。所以我做什么都不跟俺爹说，怕他操心。吃再大的苦也不能显现出来，怕俺爹揪心。只有找对象这件事想最快速度告诉他，可是，越心急越不行，满大街都是姑娘，没一个朝我走来……
　　 我又哽咽了……
　　 我感知到一个人强硬的生存性格是如此可敬！
　　 人生就好比是一场未知旅程的冒险，一路前行，一路闯关，在不断朝前奔赴的日子里，注定要踏过许多坎坷，熬过许多苦楚，期盼许多心愿。面对生活的种种挑战千锤百炼，越挫越勇。正如福楼拜说：“人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的那一天。”
　　 虎林就是这样，他身处困境，咬紧牙关，不会逢人诉苦，他只有独自承担，独自消化，默默地努力静等柳暗花明。他是个意志者，仁者，勇敢者！一肩扛起“孝道”，他扛起的不只是一家一户的生存，而是一个民族几千年延续的本色！
　　 《弟子规》训导：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
　　 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
　　 ……
　　 虎林不一定学过《弟子规》，但他哪一条都做得很到位。他让我想到城市里30岁的孩子在干什么，尤其是那些一出生就含金衔玉的富贵子弟，从小哪一个不是把《三字经》《弟子规》从字面上背得滚瓜烂熟，可哪一条能真正成行？这些文字也仅仅是为了考分所用，或者说小时候父母带出去在旁人面前炫耀一下，以示绝顶聪明。在优越的学习环境中，父母哄着劝着，一直不停地升学，满肚子都是知识。他们第一次领到工资有几个最先想到的是父母？更有一些人闯的是电脑里的游戏关，他们在虚拟的危险中充当闯关高手，胜利了哇哇大叫！他们何曾真正闯过生活中的大关？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父母是服务他们的工具，伸手穿衣，张口吃饭，夜深不睡觉，天明不起床，下班回家就像功臣，坐在沙发上就是玩手机。他们吃父母的饭，花父母的钱，用父母的劳务，却不知道心疼父母，孝敬父母。只要父母不倒下，就像小车不倒只管推，只要还有一口气。不一样的生活，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见惯了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父母哄着宠着还嫌不舒服，整天无病呻吟，酒吧出来，歌厅进去，肩上搭着女孩，到处找幸福。他们以我为中心，我是家中的“皇帝”，经不得挫折，受不了打击，一不顺心就要寻死觅活。让人们感叹“孝顺”二字早已在年轻一代土崩瓦解！他们面孔冷漠、内心麻木，生活懒散，做事任性，对父母的付出毫无知觉，对父母的资源使用得理直气壮。需要父母照顾时，讲的是中国文化。父母需要他们照顾时，就要讲西方文化的独立。工作忙，顾不上，是城市族群最频繁的托词。理论一套一套，都是花钱学来的知识，父母无话可说，也无从反思哪里出了问题子，反正社会就是这社会，立正，稍息，向前看齐，拿到文凭就是成龙变凤，至于“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都是翻页的皇历，过时的破烂货不足挂齿。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在利益中聚合裂变。
　　 那么刘虎林就应该让我们正视一下了。他也是90后的年轻人，不过初中毕业，没有听过高人们什么理论概念，指导他做人的方法。但他把“孝道”文化诠释得淋漓尽致，一步一步践行着自己的心愿，一年一年坚实地走过来。十年如一日，外出打工，两点一线，往返于家中，照顾病中的父亲和拉扯年幼的弟弟，把一个破碎的家庭，整合得圆圆满满。因为孝顺，他感动了老板，感染了同事，感染了西峪的一村人，也许他还会感染他周围的很多人。在工作中他努力上进，只怕家务重亏欠了同事，尽量在工作中做到多干活，不计较，补报他所欠下的亏空。他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坦坦荡荡，他是万千小人物之间的其中一个，但小人物大胸怀，他立于天地之间，是永远不败的英雄！
　　 传统文化对人的标准有“八端”，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刘虎林的故事中，就是这“八端”的典范。他的人生可以唤醒人们的爱与良知，重新反思孝道文化对民族的贡献。重新审视传统人格对今人的影响。虎林的所作所为，让笔者思考到知识和文化的差别，知识是“术”，文化是“道”。知识是学来的，文化源自内心的良善，是自然而然闪耀出来的光芒。
　　 人人追求幸福生活，然而幸福难以捉摸。人生面对两大阵敌：一是窘困制造的痛苦，二是富足产生的无聊。富足者精神空虚挥金如土，顷刻把偌大的家产挥霍一空，其速度难以置信，其过程不可救药。这些青年外富内贫，他们从身外获得一切，企图用外在的富有取代内心的丰富，其实是徒劳无益。最终，内心的贫乏导致外在贫穷。古往今来有多少案例警示着富贵的衰败历程，但并未引以为戒却一再重复。精英只是社会的一部分人。
　　 我倒觉得像刘虎林这样的青年，是人类生存的感情基础。他面对窘困从未一蹶不振，而是咬碎贫穷，战胜窘困，他在困苦中没有丢失了最美的人性，他踏着困难攀上了精神的阶梯，筑起一座人格的灯塔，爱、责任、孝道使他成为内心丰富，最具精神性的人！应当大书特写，成为后新时期的典范。
　　 我不知道生活还会给他什么样的关口，什么样的压力，但我相信，寒冬总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暗夜总也掩不住曙光的到来。虎林会迎来自己的春天，获取自己内心的曙光。好人好报需要耐心，心想事成需要恒心。这便是我对他最深切的祝福！
　　 （第六届昔阳好人刘虎林 西峪人）
　　
　　 2021年1月22日 净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