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丫哇了一声。
　　 我是吃过嫩蚕豆的，知道好吃，喉头一紧，涎水不请自来，咕咕蝉噪。也难怪，一星期未膏馋吻，嘴里早淡出鸟来。
　　 胖丫提议去摘些来尝尝。我虽不反对，但心中打鼓。此地属胡司令管辖范围，他那把铲子可不是吃素的。便生踌躇。胖丫见我期艾，踹我一脚凶道：平日里天老大你老二，要紧关头就成鼻涕虫啦！不去拉倒，我自个儿去。经她一激，我勇气复萌，自己好歹是个男人，总不能输给一个黄毛丫头吧，便同意。老包打篮球伤到膝盖，走路摇船佬似的，留下把风。我千嘱咐万叮咛，让他眼睛亮点，看到胡司令就快吹口哨，马虎不得！
　　 商量完毕，发现没容器装豆荚。我将T恤系进裤子，摘下豆荚装进去，安全又牢固。此法过去常用，只是幼时穿的是皮筋裤，稍重点就下漏，现在是皮带，扣得死，可免此患。豆芽也仿我装束。胖丫究竟是女孩，此法不宜，倘被人看到大了肚子，说不清楚。便掏空书包去装。书暂由老包抱着。随即昂头弯腰，眼观左右，作侦察兵状，冲进豆苗地里。
　　 蚕豆很好摘，豆荚大，手握有内容。我知道要摘豆秧中部的荚：底部已老，生吃发苦；顶部尚未发育，一咬一口寂寞；中部已至花季，袅袅婷婷十七八，刚刚好。我摘一把塞进T恤，摘一把塞进T恤，动作虽潦草，但收获殷实。稍顷，瘪肚有孕，渐渐腹凸，未几，膨胀成球，甸甸下挂。心想够了，招呼欲撤。
　　 背上猛然吃了记土疙瘩，头顶一声爆雷：呔！哪里来的讨债鬼？敢来偷蚕豆！
　　 我一个激灵，心中叫苦，胡司令来也！拔腿就跑，起步有误，双腿相剪，扑嗵就是一跤。孕肚松出，豆荚泄了满地，那还顾得上，翻身爬起，雨后泥滑，卜哧又赏赐个仰八叉。
　　 胡司令阔口洞开，哈哈大笑。
　　 忽觉裤腿有物拖曳，回头见是三本五十六，吱吱而叫，意在催我起来。我摸摸它，揉揉屁股，红着脸讪讪叫声胡司令。胡司令阎王样黑着脸，不吭气儿。看看胖丫，翘着屁股伏在豆苗中，作驼鸟状。豆芽握着几只蚕豆荚，凸着肚子，稻草人似站着。再找老包，已不见踪影。事实证明，老包不仅情商高，逃跑也很有天赋。
　　 三人被押到围墙边，依墙一字站好。三本五十六歪着脑袋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尾巴摇来摇去，过节似的，显得很兴奋。胡司令背手握铲，依然很有节奏敲他的肩胛骨。忽然发现豆芽的凸肚，上前按按，笑着说，他娘的你是天才！几个月啦？怎么着，小公鸡也想下崽？
　　 一颗笑靥从胖丫嘴角绽放，切切而笑，被胡司令杀一眼，笑容瞬间跌落，枯萎无踪。问是谁的主意。胖丫嘤嘤回答是老包。老包？他人呢？跑啦。
　　 胡司令撇嘴骂道：这个叛徒！
　　 接着训我们好大胆，农场的东西都敢偷，自己说，怎么处理？
　　 我说围墙塌了，看到蚕豆太勾人，肚子饿坏了，摘几只垫垫饥。胡司令哼一声，怎么说是农场蚕豆发嗲，勾引了你？胖丫忙说不是蚕豆勾引，实在是肚子饿。胡司令不信，说学校不是有食堂吗，你们又不是挂墙上念的书。
　　 胖丫低头嘟囔：学校的饭菜狗都嫌。
　　 胡司令听后一愣，中指搔搔鼻翼，声音软起来，说出两种处理方式：一是通知学校；二是吃完摘下来的蚕豆。任选一种。
　　 胖丫抢答，吃蚕豆。
　　 好，但要全吃完，一只不许剩。
　　 三人将各自摘来的豆荚堆在面前，蹲下，一只一只剥开吃起来。
　　 鲜嫩的蚕豆确实好吃，豆荚大而厚，一扭即开，里面是海绵状白色薄膜，上面躺着几粒翠玉似的果实，牙齿轻错，果实爆开，汁液瞬间弥漫口腔，清甜爽喉，新嫩莫名。
　　 很快，蚕豆下去了一半。心中暗暗高兴。好在认识胡司令，虽然被捉，结果却不坏。
　　 胖丫和豆芽也吃得兴高采烈，挤着眼睛作满意状。胖丫摘最多，吃也最快，小嘴磨盘样错动，嘴角挂条翠绿的汁水，也不擦，兀自低头剥壳不止。
　　 胡司令坐在一块石头上，架起二郎腿，掏出铝烟盒，抠出一支，也不吸燃，烟嘴儿篤着铝皮，咚咚响，时不时瞥一眼他的俘虏，一脸得意。
　　 谁料吃到一半，起了变化，渐渐吃不动啦。肚子鼓起来，喉头冒出道闸门关起，蚕豆酸涩异常，伸脖瞪眼强咽，这厮竟似出栏的公猪，左冲右突跑圈圈，就是不肯归位。看看胖丫、豆芽，三人面面相觑！我心中一个劲奇怪，几分钟前的玉盘珍馐，至此竟苦作黄连。直后悔摘多了。
　　 胡司令问好吃吗？三人低声答好吃。吃得完吗？三人没了声音。胡司令将烟吸燃，吐出一团，尖嘴回收大部。掸掸裤子上的土。抚一抚后脑勺。
　　 胖丫趁胡司令背身，赶紧抓起几只豆荚，一脚踩进烂泥里去，没踩深，露着豆壳。三本五十六见了，很奇怪跑过来，睁着俩黑眼珠子，嗅来嗅去。胖丫紧张兮兮看着胡司令，赶紧扯一把草盖上。顺手推开三本五十六的脑袋。又抓几个豆荚丢进我的豆荚堆中。
　　 豆芽悄声说，别吃了，吃完要涨死的。我外婆村就有人吃月饼涨死了。大家求求情，放我们走吧。
　　 我想站起来，不料腹如坠石，甸甸不起，一屁股坐在地上。胡司令笑眯眯问，不是说好吃吗？吃这么点就瘫地啦？胖丫语带哭腔求情：司令叔叔，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们知道错啦。
　　 错在哪里？
　　 不该偷农场的蚕豆。
　　 还摘不摘？
　　 我们参次回答，声若蠓虫：不摘了。
　　 大点声！卵子阉掉了吗？
　　 三人放开喉咙齐声大叫：不摘了！
　　 好，这次放了你们，下次再犯，他将胖丫的书包挂我脖子上，铁铲敲敲我的屁股：阉了你。随即大喝一声：立正，向左转，起步走。
　　 我走出围墙，回头看胡司令，只见他右腿直立，左腿横平，右手高举铲柄，左手平掌至胸，头噌地一昂，双目炯炯，开口发金石音：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左腿猛地一勾，平踢出去，铲柄摇动似飞轮，左手虚握缰绳，一个亮相，口中拟出马蹄声，咯答…咯答…跑将起来。
　　 三本五十六摇尾如风中旗，撒欢儿跟着胡司令，一并隐入被晚霞涂了一层金色的树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