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问，那医生，我们怎么办呢。
　　 其实，我说句实话。这样的脑溢血病人只有生命体征，因为脑死亡，完全不具备一个人的属性了。也许你们无法接受，放弃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对你们对她都是解脱。这么多年，想不到你们家人把她照顾得这么好，太难得了……赶紧带她回去吧，华西医院的费用挺高的，及时止损。
　　
　　 九
　　 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急诊部两天时间，结账时，一万多块钱去了。为了母亲的生命，为了我们的信仰和坚持，走华西医院一趟，值得，无憾。
　　 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这是我们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
　　 最终，我们遵从父亲的意思。妻拨通简阳人民医院那边的电话，要求那边医院安排好床位，我们联系了一辆救护车准备送母亲再送回那边。
　　 到简阳人民医院时，我才发现，我兜里两千块钱的预缴住院费都交不上了。一向自尊的我，不得不放下身段给一个同学打去电话，从他那边借了些钱。
　　 简阳人民医院那位主治医师再次见到我们时，由衷地感叹说，像母亲这样情况的病人好多家属都放弃了，可是你们太坚持了。她说母亲一辈子，能遇到这样好的丈夫这样好的儿女，值得了。
　　 当母亲再次躺在简阳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时，我们都松懈下了一口气。一番折腾，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了，母亲躺着的那张病床，或许就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地方。
　　 医生还是继续用那些降温药，父亲还是重复着给母亲用毛巾敷额头，冰袋塞腋窝的那些物理降温法。奇怪的是，那几天母亲状态有所好转。
　　 父亲说他一个人能照顾母亲，让我们回成都返岗工作。有啥情况再去医院。我和妻遵从父亲的安排，回成都上班，越缺钱的人越要努力挣钱。
　　
　　 十
　　 2017年11月11日，农历9月23日。那天，是妹妹的生日，我在外面上班的过程中，上午我们通了电话，我祝她生日快乐，也聊到了母亲。妹妹说给父亲通过电话了，父亲告诉她母亲的状态还可以，我们都很欣慰。
　　 只是意想不到的是，晚上七点多钟，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接通电话，父亲简单说了句你妈不行了，言语中茫然无措。接下来，简阳人民医院那个主治医师告诉我，你赶紧来医院，据我的经验判断，你的母亲或许今晚，最多熬到明天了。
　　 我的脑瓜子嗡嗡的，感觉浑身发冷，虚弱得像一团棉花。努力镇定片刻，我马上打电话给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说准假，剩余的活他另外安排人处理。紧接着，我打电话给妻，问她下班回家了吗。她说在家了，我简单说了情况，让她收拾一些东西在家候着，我马上回来赶简阳人民医院。
　　 一路上，我开车使劲踩着油门。泪水一次次模糊我的双眼，我知道，是时候了，我的母亲，我最亲爱的母亲，最爱我的母亲，一辈子辛劳养育我们却没有让我们好好尽孝的母亲，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人世间了。上苍啊，如果能换回母亲的健康，我倾家荡产我愿意，如果能挽留母亲的生命，让我断胳膊缺腿去交换我愿意，让我折寿给她我愿意……可是可是，我不能代替母亲受罪我不能代替母亲去死啊！
　　
　　 十一
　　 母亲，我来了，您的儿媳妇来了，您躺了这么几年里，您知道吗？您的儿子终于找到称心如意的媳妇了，我爱她，她也爱我，如果您能感知，您就可以真正放下心来了。如今，我们和您的老伴一起，此时此刻守在了您的床边，睁开眼看看我们吧！哪怕只是一眼，为何您禁闭双眼，对您挚爱的家人无动于衷？
　　 父亲在病床的左边，还在用毛巾裹住冰袋往母亲的腋下胸前塞。母亲的喉咙不停发出“嚯嚯”的声音，切开的喉管口处，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妻拿着吸痰器，不停地吸着……
　　 床头旁的心电监护仪，不停发出“滴滴”的声音特别刺耳，每响一声，似乎都在敲击我们的心扉让人不寒而栗。
　　 我却毫无动作，只是伫立床头，呆呆望着母亲，那些时光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
　　
　　 十二
　　 1955年农历3月初4，母亲出生了。外婆在四十多岁时生的母亲，母亲的上面，有一个大她8岁的四舅，还有一个大她16岁的三舅。母亲五岁时，外公去世。
　　 母亲经历了历史上那个饥荒的年代，饿的时候啃树皮吃草根，抓住活的蚱蜢都生吃过，母亲讲她经常吃外婆用桑叶和米糠做的饼，难以下咽。
　　 都说长兄如父，外公去世后，三舅自然成了当家人。三舅觉得读书没有用，母亲十几岁了都没有上学。三舅每天让母亲早出晚归给生产队割猪草挣工分。三舅脾气不好，母亲哪里做的事情不顺他意，手里有菜刀就向母亲扔菜刀，手里有石头就向母亲扔石头。在三舅面前，母亲总是活得胆战心惊。
　　 母亲给我讲，她想读书，想得好多个夜晚泪水都打湿了枕头。后来，三舅拗不过母亲，还是让她去上了学，读到小学三年级辍学时，母亲已经十八岁了。母亲聪明勤奋好学，学习期间门门考第一。时隔多年，当单身的三舅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时，三舅不止一次在母亲面前悔恨，小妹，当年是我耽搁了你的读书，不然，你肯定不会在农村里这样受苦受累啊！
　　 母亲出落得很漂亮，从我懂事起，就晓得乡亲们见到母亲总半开玩笑似地喊“乖乖”。我长大了才晓得，母亲的漂亮可以说是全村出了名。那时候，母亲的婚姻自己也做主不了。当初，一个乡上干部家庭条件不错的男子看上母亲来提亲，三舅一口回绝了，说门不当户不对。有人牵线父亲时，三舅满意了。说父亲家里穷，这样的人过日子才实在。那时候父亲正在部队当兵，弄不好也有一个好前程。
　　 可惜的是，部队上父亲尽管表现优异，就是书读少了，最终还是退伍回到了农村，与母亲了结婚，守在一亩三分地过起了日子。
　　
　　 十三
　　 奶奶一直想把自己姐姐的女儿嫁给父亲，可是父亲不喜欢他那个表姐。由此，奶奶怀恨在心。听母亲讲，父亲本来有一个机会可以脱离农村的，上级领导来走访，调查一下情况准备给父亲安排一个工作。奶奶提前知道后，抢先一步在领导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父亲如何忤逆不孝，对她的不好。干部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奶奶不接受母亲，由此婆媳之间出现了很多矛盾。奶奶排斥母亲，自然也不喜欢母亲生下的我。奶奶不带我，只能由母亲带。
　　 那时候，母亲为了在生产队挣工分吃饭，只能一边干活一边用背篼背着我。晒得生痱子了，我发痒伸手抓也哭，母亲也跟着落泪。母亲一直说，我是趴在她背上长大的。
　　 母亲是一个小女人，她能力有限，但是她奉献给家庭的，奉献给她的男人给她的儿女的，都是全部的。母亲勤俭持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外面别人给了她几颗花生一颗糖一个梨，她都会带回来给我们吃。那时候生活困难，家里十天半个月才能吃顿肉，母亲总要忍嘴（舍不得吃），总是先把肉往父亲碗里夹往我和妹妹的碗里夹，看我们吃好了再自己尝点……类似这样数不胜数的生活细节，犹如春雨润心，犹如汩汩溪流汇聚成河，让我对母爱有着最深刻的感受。母亲时常说，我不晓得我为啥子，我就爱我的儿女，为了你们，如果让我替你们去死我也愿意。哦，母亲！儿子想告诉您，我也爱您，如果可能，我也愿意替你受罪愿意替你去死，我愿用我的命换你一生的安康和幸福。可是，老天爷不准我们这种换法，儿子什么都不能为您做。
　　
　　 十四
　　 农村里有句俗话说“养儿防老”。母亲养我，也格外操心。这倒不是说母亲重男轻女，母亲一直说，女孩子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可男孩子不一样，只能自己努力改变命运。所以，母亲对我读书寄予厚望，她说自己没有读到书，一定不能让自己的娃娃再没有知识文化像她一样在农村的土地里受苦。男孩天性贪玩好耍在母亲眼里成了阻碍学习的绊脚石，为此，记忆中挨了母亲不少的骂和打。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都不错，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后来我因为迷恋写小说产生了偏科思想，学习成绩成了瘸子，文科好理科差，一路下来，最终的结果是没有如母亲期望的“读书跳出农门”。后来我步入社会为了生计四处辗转漂泊，偶尔回家才能见到母亲，吃上一顿她亲自下厨做的饭菜，陪她看一集她喜欢的电视剧，听听她经久不衰的唠叨话。每次我回家，母亲在村口早早迎接，每次离家，母亲又跟着出来到村口目送。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母亲就像村头的那棵伫立的老树，她为儿子站得白发丛生，她为儿子站出了沧桑，也站出了巍峨和高大。
　　
　　 十五
　　 我想，多数人养儿最操心的还有他们的婚姻。儿子一天不结婚，就不能让当娘的省心。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只是我想不到，我的婚姻之路会走得如此坎坷。
　　 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孩，要么是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要么是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就是遇不到那种相爱，我不愿凑合，我坚持宁缺毋滥。兜兜转转之后，拖得年纪越来越大了，这当然让母亲心焦。为了我能成家，母亲到处帮我物色，只要约好了就催促我回老家见面。搞笑的是，与几个女朋友分手，她们舍不得的居然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因为她们都觉得，我母亲对她们太好了。
　　 1997年，我在成都三圣乡鹏程机械厂上班，与同事敏相恋。兜兜转转之后，这段感情终是雾里看花。一气之下，我辞职回了老家。可是我放不下对敏的思念，整天魂不守舍。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母亲为了我居然坐客车去了成都找到鹏程机械厂，可敏也辞职离开了。后来，母亲不知道哪里得到了敏的老家地址，她口述找人代笔给敏寄去了一封信，只是想敏能回心转意，和她的儿子我在一起。而这一切，我在二十多年后母亲去世才得知。敏在异地将当年的那封信拍照发到我手机上，读着母亲情真意切的一字一句，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喃喃自语着妈妈，再次心如刀割。我想不到母亲为了我做了这么多，我想不到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居然能写出一封千字信，条理清楚语言感人（注：笔者还原的这封信在我的文章《男孩•文字•缘》的留评里）。我想，如果母亲小时候没有耽误读书，她肯定是一个大才女。我明白了，我在文字上有点领悟力，肯定是得益于母亲的遗传。
　　 以后我的人生，坎坷的情感之路更让我不堪回首。我变成了未婚爸爸后，依然在外漂泊。而十个月大的女儿的抚养照顾，都落到了父母身上。我的母亲辈份上是女儿的奶奶，可实际上，母亲又再次做了一回她孙女的母亲。是我的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养大了我的女儿，让我的女儿从蹒跚起步到活蹦乱跳，从我的女儿牙牙学语到朗朗书声。
　　
　　 十六
　　 2010年那一年，女儿8岁，而我35岁。我还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那一年，我在老家认识了三妹。三妹矮，皮肤又黑，不是我喜欢的，那时因为太寂寞的原因，认识三妹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那年春节前夕，母亲从温州妹妹那里回老家得知了此事，喜不自禁，催促着我们扯证。三妹在母亲面前羞答答的不语，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三妹的可爱，还是心动了一下。不过，这肯定不足以让我走婚姻。知儿莫如母，母亲从我吞吞吐吐含沙射影的话语中什么都明白。
　　 背后母亲问我，咋不喜欢三妹呢？你这个年纪了，我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个女人跟你过日子不错了，不要还挑三拣四的。你三舅就是教训，一表人才去挑剔，选来选去，最后打光棍，君儿，你不要落得像你三舅那样。妈想你早点成家啊，不然，我经常整宿整宿地焦虑得睡不着！
　　 思虑再三，我还是纠结我对三妹始终缺少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以后如果一直滋长蔓延，可能就是导火绳，导致家庭的不和谐不幸福。与其这样，还长痛不如短痛。最终，我没有选择妥协，我辜负了三妹的真情，也辜负了母亲的期望。那时候，我的想法有些悲壮，我坚持5年，就5年。如果到40岁还不能遇到对的那个人，要么一辈子单身，要么就凑合一段婚姻算了。
　　 我哪里知道，这个决定辜负了母亲一生。因为一年多后，我还是没有遇到对的那个人，而母亲却得了脑溢血，直至昏迷再也无法感知这个世界。母亲直至倒下去，也没有等到她心心念念我要给她找的儿媳妇。这是我今生多么痛的教训，如果我不那么一意孤行不那么自私，我早就成家了。婚姻，关系到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操心自己的亲人。我想，这注定是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十七
　　 更多愧对母亲的，是我对母亲脑溢血后知后觉的认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说她头晕头疼，做针线活眼睛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时常，母亲坐立起来，手脚就有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起初，我们还关心问问母亲怎么了，可久而久之，我们麻木了母亲这种症状的重视，不是麻木，甚至是忽视。其实，出了事情后我们才知道，母亲这些症状都是脑溢血的前兆。在开始，还是提醒母亲去医院检查检查，母亲说没事儿，我们其实都知道，母亲是舍不得花钱。渐渐地，我们也习惯了她说的这些只是小毛病。
　　 2011年的12月9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坐在椅子上刚刚端起饭碗，神色有些凝固，接着她说，我的右手有点麻。我和父亲瞅瞅她没有吭声，可能父亲与我的想法一样，麻就麻吧，麻一阵就过了。可是母亲紧接着说，我的右手不能动了。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饭碗在母亲手里“咣当”落地。紧接着，母亲僵硬地从椅子上往地上滑倒，呕吐，嘴里吐出了血沫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