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月上轩窗(散文)
高中,一个班有几十个学生,一多半是农村的,一少半是县城的。许多县城的学生都在混高中文凭,因为有了这个文凭,招干、招工的机会垂手可得,甚至比考进大学分配的工作还要好。而我,自欺欺人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没人知道我是个鱼目混珠的赝品。高考那年,为了区别管理即将高考的,更是为了保护一心想考学的学生,班主任拿来调查表让我们填。户口一栏,一个农字,一个非字。我犹豫着……县城里和我要好的同学早早填完了,围拢过来,急急地追着:“填填得了,打球去。”在大家的注视下,我假装轻松地在“非”字下面打了个“√”号。
高考,自然是名落孙山。
一个月后,大规模的招干开始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机关、税务、工商、银行、保险……的大门,而我,默默地、孤独地踏上了入伍的列车……
冷冷的月亮山,模糊在我的视野里,我强忍着不让泪淌出来。
东叔家的灯亮着。暖暖的光透过窗,和月色交融,和谐而恬淡。心想,能落户在筒子峪,远离人烟,不为世间的名利、贫富、阶级、成败、爱恨而烦恼、难堪、忐忑该多好啊!
(四)月亮走我也走……
三十年前的那个月夜,一列K字头的绿皮火车,载着疲惫的我踏上喜悦的归程。
咣当当、咣当当、咣当当……车轮碾过轨道,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车厢的广播里轻声地放着那首正在传唱的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月光照耀下的树影与我背道而驰。卧铺车厢的过道里,了无睡意的我懒散地坐在靠窗的边凳上,回想着这次辛苦的行程。十多天的时间,沈阳、铁岭、四平、长春、哈尔滨、大庆、佳木斯,马不停蹄地跑了七个城市,二十几家关系单位,一份份合同,一张张汇票,初战告捷,满载而归。这时的我,已经是一家乡镇企业主管销售的副厂长了。
多么熟悉的绿皮火车啊!五年前,朦胧的月色中,就是它把我送回了家乡。
民政局管接收档案和分配复员兵的股长接待着我们。打开我的档案袋,一页一页地看,抬起头望着我,问:“你家是菜队户?”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教导队培训出来的尖子,当兵一年当班长、入党,嘉奖得了一摞子,还在军报上登过稿子,小伙子,挺优秀啊。”我羞于应答。股长叹了口气,说:“可惜了,可惜你这户口了,不然我一定给你分个好工作。”我红着脸,麻木成一个雕塑,立在哪。股长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别灰心,这个世界上只有没出息的人,没有不出息人的工作!”
出了民政局的大楼,股长的那些话反复在脑子里回旋,像一堆篝火,暖暖的、亮亮的,照耀在我昏暗的前程里;更像一杯烈酒,浓浓的、辣辣的,让我热血沸腾。“这个世界上只有没出息的人,没有不出息人的工作!”我情绪激昂地默念着这句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迷茫的大街……
这是一家并不出众的乡镇企业,对我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退伍兵来说是没有门槛的。厂长说:“想干点啥啊?”我说:“干啥都行。”厂长说:“跟车吧,装卸工。”两个月后,厂长说“跑跑业务吧,对接沈阳的几家五金批发站。”半年后,厂长说:“老会计要退休了,想让你接会计,会计直接进厂领导班子,敢接不?”我说:“行,给我两个月时间。”厂长半信半疑,说:“好,就两个月。”两个月后,我这个自学成才的会计走马上任了,一晃就是三年。
市场逐渐开放,竞争日趋激烈,销售的瓶颈越来越严重,厂长一筹莫展,却苦无良策。厂务会上,我大胆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计划经济到末路了,我们的产品卖到中心城市的批发站,他们再批给各地级市的二级站,二级站再批给各县区的三级站,三级站再批给各商店,商店再卖给用户,层层转手,加价,到用户手价格翻了好几番,这里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出路就一个,走出去!”我的想法赢得了厂务会的一致认同。新市场何处入手,怎么开发,谁去开发又成了难题,大家面面相觑。我只好毛遂自荐了:“大家认为有难度,我牵头干。”好好的会计不干了,要去市场摸瞎乎?大家不解地看着我。厂长将信将疑,盯着我说:“想好了?”我说:“想好了,不走出这一步,咱们的路越走越窄了。”“好!这个头就你牵了。把给几个五金站让利的百分之十当你的工资。”兴奋中,厂长拍板了。“不用那样,正常的出厂价加价百分之二十对外定价,再给我百分之十就可以了。”那一刻,我坚信自己对市场的判断……
一夜的车程,抵达沈阳。手伸进怀里,叠得工工整整的几张汇票,已被我的胸膛焐热。十几万元的回款,里面有我自己一万多的收入。出了站台,耀眼的晨光正迎接我的凯旋。
(五)生活苦吗?嚼嚼咽了!
一壶茶续了无数次的水,早已寡淡无味。头昏脑胀地码字,竟然又到了一个月夜。《人世间》如约开场。周秉昆说:“生活苦吗?嚼嚼咽了!”多么深刻的一句话啊!
三十年前,一万多块钱对我们老百姓来说真是一笔巨款。一夜之间,一个响当当的万元户悄无声息地诞生了。该怎么花呢?拮据的日子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置办个独门独院的大瓦房?一万块钱足够了;挂靠个国营单位投个楼?再撘点也够了;买个摩托车?本田125、幸福250……无数次的美梦里,无数次地规划过有钱后的日子。真有了一笔钱,赶上让富裕的农户进城置业经商,农转非的政策,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决定,买个非农户!
啥年代了,谁还在乎你是农业户还是非农户?大学生都不分配工作了,买个非农户能让你出息个县长?粮食本都取消了,能再开个粮店让你体验一下非农户的优越?在所有家人、亲友的质疑和反对声里,我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县政府农民进城办公室。交钱,领本,没有愉悦,也没有感伤,却如释重负。没有人知道,我还了一笔债!十年前在高中的教室里欠下的,“非”字下面那个“√”号的债!
逝者如斯夫!往事堪忆,却无须纠结。踱步在静谧的小院,心若止水,月色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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