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独来独往好似被遗传。过去他家杀年猪，只有杀猪匠、按猪的去一趟，除此并无人问津。仿佛去的都是在履行职责，要不然他家深更半夜都杀不好年猪。一开始老富家人按照习俗去请帮忙的人吃饭，杀猪匠倒是答应得爽快：“我就不去了，到时候落脚那家就在那家吃，就不要管我了。”然后叫旁边的人给他家猪去毛或开膛破肚，有的打哑谜说好，有的干脆说自己忙。他们家的人刚一走开，就有人说打死自己都不去他家吃饭，他家里到处是鸡屎狗屎，脏得要死，看着就吃不下去。有人随声附和，说去帮他家栽秧，不吃饭好像又说不过去，去了饭菜里都是跳蚤（脏东西），勉强动动筷子，一出门就吐得稀里哗啦。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 打死都不能去，杀个猪要杀一天一夜，那肉呀都不新鲜了。你一句我一句，总能让他们说上好半天。过去寒冬腊月舂粑粑靠推磨，舂碓，别人家都是相约三五家一起，你搭把手，我帮帮忙，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而他家主动约人，说自家有磨有碓，提供柴火，带上食材过来就是，人家满口答应却没行动。他们家总是冷冷清清，在村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他们是倒霉熊，谁接近谁倒霉。
　　 当村里同龄小伙子们都结婚生子，他还围着娘打转，后来买了辆摩托车，似乎多了位新伙伴。他与车形影不离，有时载着他娘赶一下街子。他爱上了摩托车，也如爱口琴那般，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摩托车的身影。
　　 他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从此逆转，正当他沉浸吹口琴、骑摩托的美好时光里时，他的爷爷忽然病倒了。从此，车上载的要么是医生，要么是巫婆，屋里传来爷爷病痛呻吟声，驱邪赶魔声与乡医们的脚步声，淹没了他的口琴声和摩托车声。他和他娘为给爷爷看病使出浑身解数，老人病了数月，都不知何时好的，又是怎么治好的。
　　
　　 五
　　 事情落在家人身上，都是老富亲力亲为，事情落到他身上，他真不知如何办才好。医生建议他手术，说好长一段骨头都已经变黑，要是不动手术会加速瘫痪。手术后起码能生活自理，只是不能干重活，瘫痪能延缓到五十岁以后。
　　 听到“瘫痪”一词，他头都炸了，以前认为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厄运，如今降落在自己头上，让他几乎窒息。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老母牛，为娘的说卖了给他凑手术费，人命大于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听到这话的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有感恩也有愧疚。一方面是家人的爱如一股暖流流进心窝，另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值得家人如此。他渴望站着过完一生，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在不卖牛的情况下。因为老母牛已怀有小牛儿，他舍不得。再说留着他心安，爷爷老了、孩子还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一想起病痛在身，娘说卖牛的那些话就会时常在耳边响起，他生病的事就会被无限放大，大到他本就单薄的身体无法承担。再想到一家子都指望着他时，急得他咬牙切齿，甩手跺脚。耍泼后的他静下心来，又在心底告诫自己一定要站着过日子，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憨的憨，他是家人对美好生活追求的寄托者。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信心十足定能做到。就如他能自学口琴，吹出美妙的声音那般；摩托车买到手，他就有本事骑着上路一样，新时代会给予人更多美好东西和希望。比如高铁，如今修到小县城，享受到了它的快捷；手中的手机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家中的电视让信息流通更快，冰箱让食物保存得更长久……相信很多难治的病会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得到根治。
　　 农村有谚语：“有钱要藏，有病要传。”家人把他得病的事说与亲友听，让帮着四处打听在不动手术的前提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很快就有好心人告知那家医院医术高明，说什么张三和你的情况差不多，现在都痊愈了；李四瘫痪在床好几年，去那里医治都能站起来，在菜市场卖菜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名字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他听后，也想碰碰运气，万一真的好了呢，岂不是好事一桩。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万物还在沉睡之时，急不可待的他骑着摩托车，载着秀去广南县找赤脚医生。医生又是把脉，又是检查眼睛和舌头，最后看了他带去的片子，呵呵一笑说能治，只是每副药要五百，药引子蜂蜜难买还贵，要他自己在村子里买真蜂蜜。每副药吃一个星期，断根估计得三个月。他看看医生，又看看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像个鹅蛋。他在心里嘀咕，只要你能把我的病给治好，别说五百，一千都行。
　　 医生的话仿佛黑夜里的一束光，给予他无限希冀。在不动手术的情况下，还有望站着过完一生，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比谁都爱惜自己的身体。医生的话就是命令，他无一不照着做。因为他比谁都输不起，他若倒下，整个家就会跟着倒下。世人都说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他却不大明白他腿疼为何非要他医头，用草药包裹头部，还一日三次喝着气味难闻的苦涩汤药，用瓶装药涂抹痛处。
　　 煎药时散发的浓重药草味，熏得满屋子都是，又怎会瞒得住爷爷。他想过无数告知的方法，很多次话到嘴边却又吞咽了回去。其实爷爷并没有他想的那般脆弱，后来在交谈中知道了孙儿的病情。因爱而顾虑，他爱爷爷，爷爷也爱他。爷爷当面骂儿子哪有当爹的样，吃好的不让着儿女，脏活累活全绕开，儿女病了也不去关心……在那个家庭里，爷爷更像爹，关心着他们的吃穿，赶街子、上山干活都不忘带好吃的回家，晚上睡觉都是爷爷给盖被子，病了都是爷爷给找药吃。
　　 心疼他的爷爷总蹲在火塘边给他熬药、捣药、包药，还不忘给他讲他最爱听的神仙鬼怪故事。他仿佛回到儿时，每天浸泡在精彩的故事里乐不思痛，忘了日落日出。爷爷讲的故事还像当初一样生动形象，仿佛看电影一样一幕幕从眼眸里划过。不仅如此，爷爷讲的每个故事还都不重样，在他心里爷爷简直就是“故事大王”。
　　 终日沉浸在故事里的他，又怎会满足现状，暗暗发誓要给爷爷更好的生活，还要学更多的曲子吹给他听。因为爷爷最爱听他吹奏《好日子》和《春天的故事》，百听不厌，还总跟着哼唱起来。
　　 爷爷给他讲故事，他给爷爷吹口琴，他很喜欢这样的散漫时光。爷爷陪他长大，他渴望陪爷爷安度好晚年，要他吃好喝好，开心快乐。他盼着赶紧好起来，睡醒就动动腿看，有时还不放心地下床走动瞧，不管是午夜十二点还是凌晨两三点，只要想起来，他就看好些没有，病痛实在是折磨人。秀见状偷偷抹眼泪，尤其是看到家门口那辆摩托车，她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过去他倒弄摩托车的画面历历在目，不是洗就是擦，一会儿换机油，一会儿喷油漆……还记得买这辆新车时，他念叨了很多遍，念得家人耳朵都起了茧子，不得不答应。他如今都懒得理睬，倒是骑得越来越勤，深怕瘫痪后骑不了一样。她隔三差五煮饭祭祀先祖，祈求让他快点好起来，还一个健健康康的他。
　　 他遵医嘱日日用药，一月有余，觉得疼痛有所减轻，可把一家人都高兴坏了，屋里传出久违的欢笑声。那晚的饭菜最合胃口，是他生病以来，一家人吃得最高兴的一顿饭。饭桌上一家子有说有笑，纷纷给他夹菜，还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那晚的月亮最圆最亮，明晃晃地照进小院，再次飘出悠扬的口琴声，载着喜悦，节奏欢快许多，老富吹了最近新学的两首《走进新时代》《我和我的祖国》，在爷爷的要求下又一次吹奏《好日子》和《春天的故事》。一曲曲婉转动听，载着欢乐与期许，好似他们家往后的日子，都如吹奏的歌曲一样会越来越好。鸡儿、猪仔们仿佛也都知晓，往日总哼哼唧唧，那晚却早早安息，好让他们一家人好好享受幸福时光。
　　 这晚，如洞房花烛夜，老富和秀激情似火、大汗淋漓，欲要补回之前所欠下的。无数无眠之夜，秀都想用吻当麻醉药，用激情给他止疼，但他都拒绝不领情，明明睡在一张床上，却不愿她触碰一下。仿佛她身上长着刺，会刺痛他一样。完事后两人相拥而泣，觉得这日子过得艰难。秀委屈地说：“老富，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人家每次主动投怀送抱，你都不理我。”老富赶紧用双手给她擦泪水，紧紧抱着她，很认真地说：“怎么会呢，我的小傻妞。”其实秀问的他不是没想过，早知道自己会得这该死的病，当初婚就不结了，生两个孩子到头还不是增加为娘的负担，更害了人家的闺女。哪怕结了婚，他若真的瘫痪，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他希望她再嫁。之前的他在故意远离，希望她能忘记之前他对她的好，带着恨离开。
　　 赤脚医生让他去医院拍个片子，以便科学判断病情。片子结果还是左股骨头缺血性股骨头坏死，只是没提多少等级。他觉得疼痛倒是一天比一天减弱，也开始做些轻巧的活儿，带上锄头镰刀，骑上摩托车，和家人一起，仿佛回到了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生日子。
　　
　　 六
　　 一家人的热乎劲还没过，就有村里人说老富现在疼痛减轻，怕是人家医生在药物里掺有麻醉或止疼成分。不疼是暂时性的，好与不好还得等停了药才晓得。老富听后半信半疑，心里起了疙瘩，一家人的喜悦之情瞬间被浇灭。
　　 老富一门心思盼着停药，去医院拍片检查，医生都说没好。可给他抓药的医生却解释说草药医治得慢，要他安心用药，病情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吃上半把年。两边医生说的都不一样，他陷入两难境地。不会说话的身体已明显不疼，他该相信哪一个，身体，还是仪器检查结果？
　　 他害怕自己的身体会像医生说的那样，总背着家人去地里看望庄稼，怕自己有那么一天，忘记最熟悉的田地和庄稼模样；去听听水稻拔节，玉米花开的声音。在曼妙的鸟声、蛙鸣里，他渴望把自己融入大自然，见四下无人并大声吼起来：喂！喂！喂！老天爷呀，你没长眼吗？我家已如此不堪，还让我得这该死的病，莫不是要灭门？你就不能让我站着过日子，让我把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承担得起生活的风雨吗？哪怕我少活十年二十年都行，我不奢求大富大贵，我只想把那风雨飘摇的家照顾好……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喊哑，喊累了瘫坐在地，疲惫不堪的心终于放松。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会渡过难关，迎来自己的春天。
　　 时间一直带着他跌跌撞撞走进秋天。秋风把地里的庄稼染成金黄，围着小小村落，散发着清香。家家忙着收粮食，他在家里坐不住了，便和家人一起下地劳作。前后差不多两个月才把地里的包谷和田里的稻谷收完。他想着田地闲着也是闲着，自己又不能出去打工，不如把地收拾出来种上。
　　 药让爷爷煎着，抽时间回家喝，和家人一起早出晚归，砍玉米秆、挖烤烟秆，还亲自驾驶微耕机翻整土地，他又活成原先的样子。他虽病痛缠身，但还是喜欢去人多处，不放过村里和朋友宴请的任何一场红白喜事。虽说别人替代不了他去受疼，但置身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会让他觉得自己还与他人无异。
　　 纵使心有千千结，日子还得继续。历经两个多月的辛勤劳动，他更明白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意思。他也信命，但更坚信最重要的是活好当下，儿孙自有儿孙福，也顾不了那么多，说不定过了这道坎，还会有更多的坎坷等着他。村里李大爹身体好好的，上房修屋顶不小心掉下来，送进县医院，连医生都下达病危通知，最后转到州医院，连手术都没做，不也医治好了嘛。
　　
　　 七
　　 秋风染红院里的柿子，一个个红灯笼似的，不时飞来麻雀啄食，他时常吆喝几声，等柿子熟透了好哄孩子。但有时又心生怜悯，觉得那些鸟儿也不易，霜花洁白，北风呼啸，也得外出找吃的，于是视而不见，由着它们啄食。他觉得它们像极了自己，都在拼命讨着生活。
　　 小麦、油菜栽种完，又是闲季。院里的桃树、李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在这深秋里唯独柿树鲜活，他也想像柿树一样活得精彩，不能终日蹲在火塘边吹口琴，传承爷爷讲故事的本领。虽然孩子们喜欢，听得入神，讲完也总拍手叫好。但作为父亲，给孩子们的不应该仅仅是故事，还有更多，比如眼前的物质保障，是他所不能及的，就连家里给孩子看动画片的电视也是挂钩帮扶人买的；两个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一大半都是帮扶人和她同事给的；自己用药的钱都是领爷爷、爹娘的养老保险和低保来维系。他哪里有钱给孩子们吃好喝好穿好，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
　　 正想得入神，村旁一棵有两个大鸟窝的沙榔树枝头，传来几声寒鸦叫唤，在宽广的山谷间回荡。因在故乡流传乌鸦叫是不好的征兆，他怕落在自己身上，便出口大骂，好你个臭乌鸦烂乌鸦，你叫什么叫，最好冷死你，我看你还怎么叫……他骂完，看着学步车上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正吮吸着柿子，吧唧吧唧吃得可香。他摸着她的头，苦笑一声，心想都怪自己把家弄得一贫如洗，没法给宝贝买好吃的。幸好政府给我们家建档立卡，儿子在学校一日三餐免费，还有学习用具补贴，否则上学都成问题……忽然，手机叮咚一声发来短信，他打开一看，原来是银行通知他结贷款利息，还不了也要去签字确认，之前就不停打过电话，又来催促。一阵长吁短叹后，他做出决定，他得带着媳妇外出打工。
　　 他们去卫生院做了核酸，带上所有的积蓄，两人一起出发到广州，拉下脸面又去找原先的服装厂老板。老板推心置腹地说，如今遇上新冠肺炎疫情，生意不景气，订单量也少，如若不嫌气就先在他那里留下，工资就按三千一个月发。这家服装厂虽说工资低点，但有工人食堂，饭菜简单但不收钱，住处狭窄些，但勉强可住。他想了想决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