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跪到大姐家散养的鸡开始慢慢归笼了。
　　 富贵感到了度时如年，腰格外酸痛断了似的，两个膝盖钻心的疼痛，只好两腿交换着跪地，一只脚跪着，身体重心全压在这条腿上，让另一只脚歇着，舒通一下血脉缓缓疼痛。
　　 田野上传来阵阵耕牛归来的哞哞叫声，叽叽喳喳的飞鸟陆续落进树梢。
　　 富贵脸色逐渐煞白，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周身剧烈的颤抖，声音微弱地喊道：“奶奶！奶奶！我实在跪不了了！”忽然，摇晃了一下，一头倒在地上，马上又艰难地伸出手去抓住门槛，要硬撑起身子想再跪。可是，她力气已经耗尽，实在撑不起来，只能无奈的匍匐在地，嘴里喃喃道：“奶奶，我实在是跪不了了……”
　　 屋里的奶奶听见屋外的响动，急忙奔出来，一把抱起地上的富贵惊惶地叫道：“贵妹子！贵妹子！”手指靠近富贵鼻孔，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哭着诉说道：“傻妹儿呀，怎么今天叫你跪你就跪，你咋不跑呀，你跑了，奶奶会去找你的呀！你跪不了，咋不喊一声呀，奶奶会原谅你的啊。你为啥子不喊一声，求求奶奶放过你啊！”
　　 富贵无力地睁开眼，对奶奶说：“奶奶，我跪好了吗？我的脚好痛哦！”
　　 奶奶忙点头说：“跪好了，我的富贵跪好了，跪得特别的好！”说着把富贵横放在自己的双腿上，拉起富贵的裤子露出两个膝盖。两个膝盖已经淤青，而且肿大，像两只大馒头，散发出一股热热的气息。
　　 奶奶霎时懵了，两眼呆呆的直直地看着孙女还十分稚嫩的两个膝盖，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俯下身子，努嘴对着膝盖轻轻吹，疼怜地问道：“还痛吗？痛，你就大声叫出来吧。”
　　 “我不痛，奶奶。只要你……不再不准我去魔方老屋子玩。”
　　 奶奶一听，变得严肃了，久久看着眼前这相依为命，可怜兮兮的小小孙女，鼻头忽然一酸，泪水滚滚而下，一把抱起富贵紧紧搂进怀里，青筋毕暴的双手痛苦地摩挲着富贵的小脑袋，悲切地央求说道：“贵妹子呀，不要再去找冬冬了，也不要和城里人交往，我们家穷，你生来也没有那个富贵命啊，就像奶奶一样！”话没说完，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浑身直发抖。
　　 奶奶的泪水顺着富贵的脸蛋流下，直接流进嘴巴里，咸咸的。富贵含在嘴里没有吞，也不敢吐，心里猜想，一向坚强的奶奶今天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是自己撞下了什么大祸吗，自己去了一趟魔方，奶奶也不至于这样伤心啊。富贵心里闹不明白。
　　 当天晚上半夜时分，奶奶突然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搐，浑身酸软，四肢冰凉无力，心跳特别快，甚至出现了昏迷状态。大姐冒雨请来村里的老中医。老中医好不容易在奶奶枯树枝般的手杆上仔细寻找到了血脉，久久把着，好一会儿才诊断说，脉像沉微，是急火攻心，属于实症，治疗需顺气开郁，降气。建议马上送市上西医院。
　　 奶奶坚决不从，十分艰难地说：“去市上，得住院，我们家花不起那个钱，就慢慢熬吧。”
　　 富贵吓傻了，以为奶奶要去医院，紧紧抱着奶奶不让走，伤心地哭着喊道：“奶奶你不要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啦？”
　　 “奶奶不会走的，奶奶要和我的富贵在一起，等着我的富贵长大，长得好大好大。”
　　 奶奶坚持着不去医院，也不麻烦老中医治疗，甚至连老中医提供的免费中药也拒绝了，低声说，我不想欠谁的人情，人情帐是永远还不清的。老中医离开后便撑起虚弱的身子，由富贵掺扶着，去山上寻找能治病的草药，拿回家熬水喝，慢慢治疗。差不多两个月后，奶奶的病才逐渐好转，却拉下了常年咳嗽不止，甚至吐血的后遗症。
　　 经历过罚跪和奶奶病重，富贵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完全变了个人样，乖乖的，再不去魔方了，也不惹奶奶生气了。可是，脸上再也见不到她独有的天使般美丽天真而烂漫的笑容了，再也见不到她和村里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了。而奶奶则高兴了，常常遇熟人便夸：“我家贵妹子终于长大了。”尽管咳嗽不止，苍老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自我欣慰的笑容。
　　 不久，富贵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她户口不是这个公社的，算是借读。
　　
　　 四
　　 冬去春来，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富贵也犹如一朵无名的小花儿，虽然脚下生长的土地贫脊，但吮吸着阳光雨露，也逐渐长大长得水灵灵的了。
　　 四月，富贵和学校里其他高三毕业的同学一样，积极填报夏季高考志愿。富贵是班长，参加了高考志愿填报工作培训，承担着为班上同学们服务的职责，协助老师指导同学们填报志愿和回答大家的各种咨询。
　　 那天是周日，学校不上课，富贵组织同学们趁机休息半天去郊游，享受人间最美四月天。富贵因事没有去。一大早，送走郊游的同学们后，她立即赶去市考试中心，因为有几个同学的高考报名信息有误，需提交相关材料。这项工作，本该由学校教务处的老师负责。富贵说，老师们也辛苦，还是我去吧，反正信息有误我也有责任。
　　 市考试中心人较多，几所农村中学的也在排队补充有关材料。
　　 处理好富贵提交的材料已经快中午了，富贵急忙跑下楼，想赶回家看看奶奶，陪奶奶吃顿饭，帮忙做点家务事，再和奶奶聊聊天，五点之前需赶回学校去。还要抓紧时间趁晚自习前，召开个年级学生团支部会，研究高考前最后冲刺阶段如何发挥团员先锋模范作用的问题。这个会，上周早已经正式通知了各位支委，是不能耽误的。
　　 “张富贵同学！张富贵同学！”有人在喊，富贵停下脚步回头望，见二楼有个身材高大的男老师正向自己这边招手。是喊我吗？富贵想，糟了，可能又是哪里错了。立即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二楼，抱歉地笑着招呼道：“老师，对不起……”话还没说完，惊讶地叫道：“啊，崔老师！崔老师！”高兴地扑上去。
　　 “刚才听见你在隔壁微机室说话，感到耳熟。我在复审报名信息，正好又看见你的信息了，便想刚才微机室说话的同学可能是你。过微机室来找你，你已经下楼，赶到走廊上看你的背影，又不敢肯定，就试着喊了两声。”崔老师兴奋地说，“嘿嘿，果真是你！”急忙邀请富贵进他的办公室坐，“好几年不见，都不敢认了。”
　　 意外见到冬冬的爸爸，富贵兴奋得手脚都不知怎样放了，美丽的脸蛋格外灿烂，一直笑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打听崔老师一家的情况。
　　 崔老师告诉富贵，煤矿停产后，矿小也停办了。他先是调到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并兼教务主任，去年又调到市教育考试中心担任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富贵等不及了，忙插话打听冬冬的事。“冬冬哥哥也该高中毕业了吧？”她不好意思再叫“冬瓜哥哥”。
　　 “你冬瓜哥哥呀，前年就上大学了，下学期就大三了。”
　　 “啊！”富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上大学两年了，而我高中还没毕业呢。记得我们俩个年龄差不多大呀，怎么竟有这么大的差距！”
　　 “崔冬读书成绩一直还行吧。小学、中学都跳了级，读高二那年，参加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又得了个金牌。高三毕业时，就被保送上大学了。”
　　 “哇塞，哥太厉害了！”富贵激动也叫道，似乎觉得称呼不妥，马上又改口，“冬冬哥哥太厉害了。”随之低下头去，又连忙用手挠挠垂下的几丝刘海。
　　 崔老师看见了富贵表情的细微变化，意味深长地笑了，说：“崔冬常常问我们，知不知道他的胡豆妹妹的情况。每次从大学回来，都要开车去魔方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也要呆很长一段时间。”
　　 “那里不是早已经拆除了吗？”富贵问，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
　　 “是啊，可他还是固执地要去啊。每次去，都带上他一直珍藏的一只布口袋。”
　　 “一只布口袋？”富贵急忙追问，羞得满脸通红。
　　 “不知道是谁放在他原来睡觉那间屋里的一只布口袋，里面装满了胡豆……”崔老师话里有话的说，微笑着注视富贵，眼里满是怜爱。
　　 “崔老师，看你说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了。”站起来，有离开的意思。
　　 “好了，不说这个了。呃，你奶奶身体好吗？她还在卖炒胡豆？现在你们家的生活一定更好了吧？”
　　 “奶奶现在身体一直都还好。”富贵隐瞒了奶奶已经患病的实情，说道，“她也不卖炒胡豆了，在镇上一个姓王的老总家里当保姆，奶奶说她一个月有五千多的工资。加上国家的补助，我们家的日子现在比那个时候好了很多很多。”
　　 “哦，日子好了很多很多，我们也高兴啊。奶奶去当保姆了，挣的钱更多了。好呀！那一年，我们两家人分开后，我们一家人都常常挂念着你们，不知道你们搬到哪里去了，也打听过，总没个结果。崔冬特别想念你这儿时的好玩伴，算计着你正常情况下今年也该高中毕业了，这段时间总提醒我注意，有没有看到你的报名信息。这不，今天不仅看到了你的报名信息，而且还见到你本人了。”崔老师乐得手直啰嗦，摸出手机说，“来来来，我这就把电话接通，你们俩说说话。崔冬肯定高兴的！”
　　 富贵爽快地答应了，兴奋得红光满面，心中又直打鼓，我该说什么好呢。
　　 崔老师继续说：“假期里，崔冬回来，你也考上了大学了，我们请你和奶奶吃个饭，两家人高高兴兴地聚一聚吧。”完全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电话打过去，崔冬手机关机。
　　 崔老师遗憾地解释说：“这会儿，崔冬可能还在上课，他上课是要关机的，说是对老师也是对同学们的尊重。”
　　 富贵失望了，甚至有些沮丧。
　　 崔老师又说：“那我过一会儿再告诉崔冬，让他给你打电话过来。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拿着手机欲输入富贵电话号码。
　　 富贵迟疑了一下，有些抱歉地说：“我，没有……，没有用手机。”
　　 崔老师吃惊地看着富贵窘迫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微微点了点头。
　　 “崔老师，请你把冬冬哥哥的手机号码给我吧，我会找时间打给冬冬哥哥的。在冲刺阶段，我也特别要向冬冬哥哥好好讨教一些复习方法。”
　　 “好啊！”崔老师十分高兴，眼看富贵，喜在心里，赞叹这女孩子不仅长得水灵，人也很聪明。
　　 富贵谢谢了崔老师的再三挽留，满面春风地赶回家去看奶奶，将第一时间告诉奶奶，今天十分幸运地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崔老师。当然，更要把崔老师再三要求的两家人聚聚和对奶奶的问候带到。
　　 差不多又是两个月没有回家见到奶奶了，奶奶身体还好吧，富贵一直处在兴奋状态。她在镇上下了车，急着去超市，准备给奶奶买点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威化饼干。
　　 走在大街上，富贵藏不住心中的喜悦，望着蓝天白云，抑制不住地笑，她想唱想跳，想对着人们大声地呼喊：喂，你们好！
　　 前面就是超市了，挺大挺热闹的，进出的人不少。
　　 镇上这家超市，自己还没有进去过呢，卖糖的商家在哪个位置都不知道。自己长这么大，还几乎没进过超市，简直老土了。富贵想。忽然，她的目光呆滞了，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奶奶正在超市门口垃圾桶里翻捡着垃圾，脚边放着一只大大的蛇皮口袋。
　　 噫，奶奶不是在王总家当保姆吗，怎么会在这里捡垃圾呢。富贵颇觉意外，急忙冲过人群跑上去，“奶奶，奶奶，你在干什么？”伸手去拉奶奶的手臂。
　　 “嗯？”奶奶回过头来，却是一副陌生的面孔，浑浊的双眼迷离地看着富贵。“姑娘，你是哪个？”
　　 “哦，对不起，对不起，老奶奶！”富贵急忙道歉，回身欲走。
　　 “唉，姑娘，你是贵妹子吧？”老人喊住富贵，原来她认识富贵，“找你奶奶来啦？她刚回去了。她今天捡到几个大纸箱子，运气好哇，又得卖个大价钱。发财啰，发财啰！”那不认识的老人无不羡慕地说，提起口袋又踱向另一个垃圾桶。
　　 “我奶奶她捡垃圾？刚回去了？”富贵很奇怪，不自觉地反问。
　　 “嗯，刚回去了。她差不多天天都来，她运气总比我们好，捡得比我们多，挣得也比我们多。”
　　 富贵明白了，顿时万箭穿心似的难受。奶奶啊，你为什么要骗我呀，你每天都去镇上，原来是捡垃圾換钱来供我上学啊！富贵强忍着悲伤不让眼泪流下来，在水果摊上花几元钱买了半斤草莓，急匆匆跑回家。
　　 奶奶仿佛早有准备，站在院坝里笑逐颜开地迎接着富贵：“回来啦！今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见树上喜鹊叫，一想啊，就知道是我的贵妹子今天要回家来了。看，把奶奶高兴的！”说着话，真还用衣袖擦起了泪花。
　　 富贵抢上一步抯止喊道：“奶奶！”一把拉下奶奶衣袖，用手拍着，“你衣袖上这么脏，细菌多，怎么能用来擦眼睛？”
　　 奶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孙女，仿佛不认识似的，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说道：“啥子，我衣服脏？你说我脏？你敢说我脏？”其实，奶奶中午赶回家后，第一时候就把脏衣服换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衣袖上脏。”富贵忙陪不是。猛地半蹲下，拉着奶奶双手哭诉道：“奶奶，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去捡垃圾了。有政府的救济，我读书再节约一点，我们生活怎么也够了。”
　　 奶奶楞了，心里想，终于还是穿帮了，谎言毕竟藏不住，干脆和盘托出吧。好一会后舒了口气，扶起富贵慢慢说：“哎，贵妹子啊，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奶奶就你一个孙女了，你也只有奶奶一个亲人。奶奶已经是黄土到颈子的人，而你还小，才十七八岁，以后要过的日子还很长，要读大学、还要工作，还要买房，还要嫁人，还要生娃，还要用很多很多的钱。奶奶拿不出什么给你，我这把老骨头再怎么搾也搾不出二两油了。但是啊，我老东西只要活一天，就要为你挣一分。奶奶无用，也没有本事，你说说看，我其他还能干什么？”